哭聲瞬間漫了天際,由內而外的向四周溢出,傅恒領著文武百官高聲痛哭,可當他趴在地下的時候,心里卻是五味雜陳。
難受嗎?難受,這是他的姐夫,也是他效忠了四十年的皇帝。
但難受之余也有些激動,激動他最看好的永琪終究還是一步步的走上了九五至尊的位置,激動泱泱帝國會由一位年輕的君主帶到更美好更興盛的明天去!
也許是之前的血雨腥風刮的太狠,權力過渡的順利極了,大行皇帝停靈七日后遷往地宮,便是新帝的登基典禮。
其實說來很諷刺,自古國人重視喪儀,一般的鄉(xiāng)紳去世還要大吹大擂個十天半個月的,偏偏皇帝的喪事,辦的盛大又倉促,真有悲傷的心思人并不多,絕大多數(shù)人,都在迎立新君的激動與忐忑中度過。尤其是那些皇子們,哭得真?zhèn)牡闹慌聸]幾個。
但永琪真的哭的很傷心,但畢竟是男人,大多數(shù)情況下還是冷靜自持的,小燕子卻沒有那么多的顧忌,哭得肝腸寸斷的拉都拉不起來,不怎么吃飯更也不怎么睡覺,七日停靈后奉送去地宮時,人跟著走到一半竟然直接暈了過去。
于是登基大典罕見的推遲了,原因無他,咱們這位新皇帝,執(zhí)意要將登基大典與立后大典在一日舉行。
如今要冊立的皇后病了,那就都等著吧……
“我與福晉感情甚篤,掛念著她也沒心思去折騰那些繁瑣的儀式……左右不過就是個儀式罷了,拖兩天也沒什么的。”
永琪十分守禮,未辦儀式人也不住養(yǎng)心殿或者乾清宮,就在永和宮住著,也還把自己當成榮親王,說話也不‘朕’來‘朕’去,如今一副對儀式并不在意的云淡風輕樣子倒是讓文武百官們都十分無奈。
左右不過是個儀式,那登基大典就是個儀式,立后大典不更是個儀式了?你非要放一天干啥?你一天往禮部跑八回問人方案又是干啥?
禮部尚書真的很絕望。
雖說皇帝駕崩多少年不遇,但是皇帝駕崩永遠是禮部最忙的時候,大行皇帝的喪儀要主持,新帝的登基大典也要主持,咱們這位皇帝呢偏偏還不走尋常路,上來又加了個立后大典,使本就忙得不可開交的禮部更加的雪上加霜。辦就辦吧,總之都是有成例的,但偏巧咱們這位皇帝對禮部的事情門清兒,多少規(guī)矩都是人家定下的,人一了解了自然想法就多了,對著那立后大典的規(guī)儀改改畫畫的,似乎怎么都不夠滿意,最后不知道是誰笑了聲,“要我說,去查查唐例,唐高宗怎么立的武則天,咱們就怎么立新后唄!”
他不過是隨口一說,卻被旁邊的人瞬間捂住了嘴,倒不是怕永琪降罪,主要是讓他聽見了,也許他真的會覺得——哈,也不是不行!
天爺呀,那他都不敢去見列祖列宗了!
登基大典與立后大典在有條不紊的準備的時候,蕭劍也到了京城。
這幾年間他和紫蘇兵分兩路都在找窈窈,怕孩子遇到危險所以迢迢由他帶著但也沒忘了尋她,可也不知道為什么,天大地大竟然就是沒發(fā)現(xiàn)這姑娘半點兒影子,看到皇帝駕崩傳位新帝的告示才知道原來京城已經(jīng)換了天地,于是又馬不停蹄的往京城趕,紫蘇皇宮進不去也只好先去敲了會賓樓的門。
國喪期間不許娛樂,連同酒肆都關了門,會賓樓虛掩著門空空蕩蕩的,柳青打著哈欠百無聊賴的撥算盤,聽見敲門聲的抬頭看了過去,見到是蕭劍時驚訝的把算盤從桌子上扒拉了下來,落在地上嘩啦啦的響。
“還說要找呢!可是回來了!”
柳青激動的直接從桌子上跳了過來,在二樓教孩子們念書的江墨聽見了也出來張望,四個人激動的看著蕭劍,多年過去他依舊是一蕭一劍輕快的利落,只不過這次手里,還牽著一個小孩子。
高高瘦瘦的,眉心微微蹙著,雖然年紀小五官卻瞧著疏朗明亮,見多了自家滿滿那皮猴子樣的金瑣驚喜的不得了,轉身就要拿糖去哄他,笑瞇瞇的蹲了下來,“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蕭迢”
不同于昭昭見人就笑,迢迢小小年紀性子就冷,金瑣伸手過來的剎那他就向后退了一步,繃著臉幾分冷酷的樣子倒讓他本就清瘦的五官顯得更銳利了些,原本正在一旁和柳青以及江墨寒暄著這幾年生活的蕭劍臉色韁了下,抬手把他抱起來,“迢迢,快來問好?!?/p>
迢迢聽話的對著四個他尚且不認識的叔叔阿姨問好,聲音乖乖巧巧的但聽不出喜悅,江墨見昭昭多一些,見他這幅高冷的樣子忍不住笑,“怪不得人說,龍生九子各不相同,迢迢和昭昭是親兄弟倆一塊生的,不只長得不像,這性子也是天差地別!”
“可不是嘛!”柳青聽他這么一說也跟著端詳,“誒蕭劍,這孩子還真是和你越長越像誒!”
“你這話說的,外甥肖舅,蕭劍是迢迢親舅舅,人能不像嘛!”
柳紅白他一眼,柳青撓著頭嘿嘿笑了兩聲,迢迢聽見這句眨了眨眼,突然伸手摟住了蕭劍的脖子,“阿爹,我渴了?!?/p>
這下子四個人是徹底的愣住,面面相覷的看了幾眼,柳紅哈的笑了一聲,踹了下江墨,“快去,給孩子倒點水去?!?/p>
“啊——誒!”
江墨轉身要去拿壺,蕭劍卻攔住了他,“不用忙活了,我這就帶著他去進宮去?!?/p>
“進宮啊?”江墨聽見這句反而掀開了壺蓋,熱氣把他的聲音都遮的有些模糊,“那你還是先喝點水吧。如今宮里沒有旨意是進不去的?!?/p>
他端著兩碗水遞過來,“畢竟如今情況特殊,大行皇帝駕崩,新帝還沒登基,九門從夏天那場動亂后就一直嚴加管制,紫薇和爾康也是等了兩天才進去宮門呢。”
這他倒是理解,這么大的一個帝國藏污納垢,稍有不慎那可就是萬劫不復,這時候小心些也是應該的,先關心的問了問窈窈怎么樣,得知她一直在被爾泰養(yǎng)著沒受什么苦怦怦跳的那顆心才算安穩(wěn)下來,又問了問小燕子可還好,柳紅笑著把菜譜塞給他,“皇后娘娘好得很吶!”
于是他就在會賓樓先住了下來,迢迢似乎有些水土不服,在南方呆久了不適應北方的干燥與寒冷,繃著臉坐在桌子前看昨晚上蕭劍和江墨留下的殘局,聽見門響的那一刻才咧了嘴沖著進來的蕭劍笑,“阿爹!”
蕭劍沒應,其實他一直都不怎么應。他從沒說過讓孩子喊他‘阿爹’,可迢迢很聰明,一路上見別人這么喊自己也要這么喊,無論怎么糾正也不肯改口,而蕭劍雖然每次都會在心里糾偏,但卻不得不承認,那顆心卻被越喊越軟,有時候自己都會脫口而出——阿爹帶你去……
“阿爹!”迢迢從凳子上跳下來要去他的手,“我們什么時候回去呀”
“回哪呀?”
“回家呀!”
他還不到四歲,一路東奔西跑的也說不上來自己到底是哪里的人,此時只好比劃著,“就是那個木屋子呀!然后我們去踏浪!”
“唔,去山上也行,山上的涼快!”
他說的是這幾年他們停留的最久的兩個地方,一個是兩江的山上,一個是最后他們待得泉州港,此時望向迢迢眼里的憧憬和欣喜輕輕搖了搖頭,俯身把他撈到了床上,摸了摸他的頭笑,“這就是家,我們到家了。”
“???這不是客棧嗎?”
他左顧右盼的看了兩眼,這間屋子的采光極好,是會賓樓后來加蓋的頂層,遙遙望去依稀可以瞥見幾道宮城的影子,他把迢迢抱起來順手推開了窗,指著遠方那高高尖尖的頂,“那才是你的家?!?/p>
“你的阿瑪額娘姐姐弟弟都住在那里?!?/p>
他耐心的和迢迢解釋,一向乖巧的迢迢卻不知怎么的還是拼命的掙扎,從蕭劍懷里跳下去躥到了床上鉆進了被子里,小小的團子在床上拼命的晃著,“我不去我不去,我就要和阿爹在一起!”
“舅舅不走,但是你有自己的爹娘呀,那皇城里住著的皇帝才是你爹呢!”
“他不是!皇帝已經(jīng)死了!”
“又胡說!”他啪的一下打在被子上,迢迢不滿的從被子中探出頭來,“我認字!告示上寫了,皇上駕崩了!”
“是,那是你爺爺駕崩了,但是老皇帝沒了有新皇帝,你的阿瑪就是新皇帝?!?/p>
他把孩子從被子里撈出來,面色有些凝重的盯著他“也許將來,你也會是皇帝?!?/p>
“阿瑪?shù)拿弊诱婧每?,我也想戴!?/p>
昭昭歡快的在榻子上蹦來蹦去的,內務府的人正把才趕出來的龍袍往永琪身上試,聽見這句話嚇得腿都軟了,這就算是皇子那不也是往刀口上撞嘛,小心翼翼的抬頭看這位新皇帝的臉色,人家卻只是笑著回頭,“什么你都想要,昨兒你還看上你額娘那鳳釵呢,你是看上了那金子吧!小財迷!”
“鳳釵是給姐姐的!我才不要呢,圖哥說了,男孩子才不能戴這些呢!”
這孩子一口一個‘圖哥’喊得親熱,永琪也附和著他笑,“嗯,你圖哥怎么和你說的呀”
“圖哥要把一個簪子給姐姐,我覺得好看也想要??墒撬唤o我,他說”
“他把簪子給你姐姐?”
永琪蹭的扭過頭來,正給他編辮子的小太監(jiān)手一下子沒拿穩(wěn)揪的他疼的嘶了一聲,嚇得連忙跪下,頭磕的砰砰響“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奴才罪該萬死”
“你再說一遍!”
“皇上恕罪,奴”
“沒說你!”
“他阿圖還說什么了,你都給我說清楚!”
“誒!吵吵什么吵吵!”
小燕子正從外邊走進來,養(yǎng)了一個多月的氣色好了不少,昭昭一見她就撲了過去,小燕子摟著兒子白了永琪一眼,“一件正事沒干,脾氣倒是學的挺快,瞧把人都給嚇得!”
“孩子,快起來吧”
小燕子沖著跪在地上的小太監(jiān)笑了笑,年齡不過十五六歲的小孩子臉都嚇白了,卻根本不敢起,永琪無奈的嘆了口氣,“起來吧,我剛剛真沒說你,你跪什么跪”
見他還不起來清了清嗓子,“怎么,要朕請你起來?”
這樣的話這樣的稱呼他這一個月來被耳提面命的提醒終于慢慢的也沒那么拗口了,此時穿著龍袍雖說頭發(fā)有些散卻沒減了半分盛世帝王的氣勢,聲音里半含著笑半含著威,那小太監(jiān)忙起身來,“謝皇上恩典?!?/p>
“無功不受祿,誰叫你起來的你便謝誰去!”
“謝皇后娘娘恩典”
他這次反應倒是快,倒把小燕子鬧了個臉紅,永琪滿意的笑了笑,斜眼瞥向一直站在一邊沒敢吭聲的內務府總管,“今天的事你們記著,后宮諸事均由皇后定奪,皇后說一便是一,皇后說二便是二,都按著圣旨去奉去遵去行!”
“是”
宮人們齊齊稱是,永琪揮了揮手讓人都退下,才扭頭看著躲在小燕子懷里的昭昭,“你下來”
昭昭猛搖著頭卻被永琪不費吹灰之力的揪了下來,不知道從哪變出塊糖來,“以后記著,還有送你姐姐東西的男人,都記下來,一五一十的告訴阿瑪!”
昭昭嚼著糖應得含糊不清,小燕子一臉無語的看著他,“你閨女才十二,真是什么心你都操!”
嘴上埋怨著步子卻不停,推著他坐在榻子上,手溫柔的撫過他的頭發(fā)慢慢幫他編著,最后看著系上的黃色的帶子有些恍惚,“柳紅遞來了消息,說是我哥帶著迢迢到京城了,問怎么安排進宮?!?/p>
“蕭劍找到了!還帶著迢迢?”
永琪的心跳頓時漏了半拍,雖然從漠北回來后就開始找,但真的找到了,真的馬上就能見到他那個素未謀面的兒子了……心里倒真是掀起了驚濤駭浪,沉默了幾秒后握住了小燕子的手,“我會讓人安排他們進宮,你等著就行?!?/p>
半下午的時候會賓樓的確來了人,蕭劍聽著一樓熱鬧的寒暄便知道應該是永琪派來的人,迢迢正坐在一旁握著筆練字,他從旁邊拿出了件白色的團絨夾襖來給迢迢穿上,一板一眼的幫他扣著扣子,“一會我們就要去見你的皇阿瑪了,進了皇宮,記得哪都別亂看,還有”
“我不去!”
迢迢拽著扣子掙扎的要脫下來,蕭劍也不肯松手,正糾纏的時候門被敲了兩下,柳青的聲音在門外,“蕭劍你快出來,宮里來人了!”
他高高的應了一聲先松開了手,門一打開原來是小桂子,如今隨著永琪當皇帝身份也水漲船高,但還是和往常一樣笑的喜慶,利落的打了個釬“蕭大俠吉祥,皇上遣奴才來請您入宮?!?/p>
“誒行,我等半天了都!”
他笑著回頭要去拉迢迢,小桂子也順著望了過去,他一路上想了半天主子的兒子得長什么樣,是不是和昭昭長得一樣虎頭虎腦的可愛,還是像公主一樣白白凈凈的呢?如今乍一看才發(fā)現(xiàn)原來都猜錯了,不知道是蕭劍養(yǎng)的,還是孩子就是隨了蕭家的模樣,小少爺與五阿哥模樣不大相似,與福晉有幾分相像,但都比不上面前的蕭大俠像。
不信你看,這父子倆此時別著勁誰也不肯服輸?shù)哪?,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般。
“蕭大俠,皇上有旨,只召您一人入宮。”
小桂子長長一揖,蕭劍驚訝的手瞬間松開,不可置信的扭過頭來,“不是,這怎么會呢,永琪他咋想的?”
江墨連忙清了清嗓子,五阿哥到底成了皇帝,哪怕還沒有登基大典那也是皇帝,名字那是需要避諱的,怎么還能如此直呼其名。
小桂子想來是聽福晉那些驚言孩語聽多了,此時到覺得沒什么所謂,只面上堆著笑,“天色不早了,蕭大俠還是盡早進宮吧,宮里如今落鎖落的早?!?/p>
蕭劍揣著滿腹的疑慮隨著小桂子進了宮,相比于外邊的熱鬧,皇宮當真稱得上是一片縞素,來來往往的宮人們都低著頭,侍衛(wèi)們腰板兒倒是挺得直直的嚴肅的很,蕭劍左右打量著這座宮城,覺得陌生極了。
可轉念一想,也是,自上次入宮已經(jīng)過去七年的時間,那時候正是初春,開得最早的桃花還只是花苞,卻粉粉嫩嫩的撩撥的人春心動矣,晴兒就站在那片桃樹下,連衣裳都應景的穿了件桃粉色的長裙,低著頭把佛珠交給他,說了一句“我等你回來”就跑開了……
樹枝因為她的動作晃呀晃的,蕭劍就盯著她頭上那支漸行漸遠的桃花釵笑。
“蕭劍!”
清越的聲音在頭頂遙遙響起,蕭劍回過神去看的時候,永琪正站在亭子上沖他招手,一身月白色的長袍鑲著金線織就的盤龍,果然與從前所見有幾分區(qū)別了,見他拾級而上伸手要拉他,蕭劍蹭的別開,“當了皇帝以后果然不一樣哈,連你們宮門都進不去了,在這御花園找個亭子打發(fā)我呀!”
嘴上說著卻拱起了手,“吾皇萬歲”
“誒呀,咱們之間”
“我是真心的?!笔拕χ逼鹕碜有Γ半m然我是小燕子的哥哥,可一路走來也看得清你心里的抱負與理想,更明白你的能力。你為了小燕子放棄那一切的時候,我又覺得感動又覺得有些惋惜……替你惋惜也替百姓惋惜。如今一切都回到正軌圓圓滿滿的,我打心眼里替你高興,也真心想稱一句——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永琪猛然被他夸還有些局促,頗有幾分不好意思的清咳了一聲,把桌子上的酒瓶向他那邊推了推,“快來嘗嘗,你妹妹親手釀的桃花釀。”
桃花釀味道清甜,還未入口只聞其味便讓人覺得心里升上一股子淡淡都甜蜜來,蕭劍第一次知道小燕子還有這本事,此刻期待的看著抬手斟滿了酒杯,正要接過的時候卻聽見他說——“你不知道昭昭饞這口都多久了,從潛邸搬來都時候非得鬧著要把那棵桃樹帶走,哄了好久才算把他拉走?!?/p>
蕭劍的手陡然落下,手指無意識的輕點著石桌,抬頭對上永琪疑惑的目光,“你總說昭昭,那迢迢呢?”
“迢迢……”永琪的手也訕訕落回了原處,他一手握著杯子,青花瓷與石桌摩擦著發(fā)出蹭蹭的響聲來,一手無意識的攥成了拳頭暴起了青筋又松開,抬頭看著亭子頂?shù)牡窦y笑,“我入宮第一次遇見小燕子,就是在這。
我和爾泰在這喝桃花釀,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小燕子像只蝴蝶一樣飛了進來,特別自來熟的找我討桃花釀喝……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她自己都學會了?!?/p>
“我到現(xiàn)在都特別感激上蒼,感激上天讓她替紫薇去送了那封信,感激上天讓我在這個亭子遇見了她,感激上天讓她愛上了我們宮里的桃花釀才沒被別人搶走,感激上天讓她一直陪在我身邊走到現(xiàn)在。
但我更要感謝的,是蕭家父母給了她生命,在最緊要的關頭把他送了出去。也要感謝你,沒有記著仇恨把她從我身邊奪走……我倆認識十五年成婚十三年里小打小鬧多得是,可她就一次真生了氣——她說她無家可去,爹姓愛新覺羅,妹妹姓愛新覺羅,嫁了個愛新覺羅又生了個愛新覺羅……她被愛新覺羅包圍了,誰還記得她姓蕭呢……
不會有人記得了,哪怕她今日貴為皇后,世人也只會記得她姓西林覺羅,她為了我放下了仇恨放下了姓氏放下了一切,我愿意用一輩子去償還她的情意,可是我不知道該用什么來還蕭家的大恩?!?/p>
“所以我想著,既然蕭家給了我們家一個女兒,那我就還蕭家一個兒子吧,作為蕭氏子孫,承續(xù)蕭家香火?!?/p>
“永琪,我”
蕭劍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他又感動又驚訝,永琪卻擺擺手笑,“更何況,這孩子在你那會過得更好。
人就那么一顆心,肯定會有偏有向的。窈窈和昭昭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年齡也岔開了幾歲還好,可若是來了迢迢……無論我說的多好告訴自己多少遍要一視同仁,我其實也做不到,我一定會愛昭昭更多一點,因為我抱著這孩子長大,他陪我熬過了最艱難的三年。就像被圈禁的日子里我天天做夢都想著窈窈,卻一次都沒想到過迢迢……因為小燕子至少還懷過他見過他,可我對著孩子是半分感覺都沒有,我連想象,都想象不到他是什么模樣,我只要一想迢迢,就會去看眼前的昭昭……
可這樣對迢迢不公平。
我知道被父母冷待是什么感覺,也知道拼了命去‘爭寵’是什么感覺,我希望迢迢也能有被毫無理由偏愛的運氣和底氣,而不需要去被比較,不需要因為優(yōu)秀或者所謂的愧疚才去被偏愛。每個孩子都應該是父母的唯一,就像是窈窈是我唯一的女兒,昭昭是我唯一的兒子一樣,迢迢也應該有把自己當作唯一的父母,這個人應該是你,而不是我?!?/p>
“所謂父子一場,也是講究緣分的,大概我和這孩子的緣分就淺了點吧?!?/p>
他伸手又拿了個杯子斟滿了酒,雙手捧著向前一揖,“蕭劍,迢迢就拜托你了。”
蕭劍一眨不眨的盯著永琪含笑的鄭重的目光,即使剛剛他說了那么多,可蕭劍心里清楚,永琪和小燕子也怕他孤單。
怕他這個三十多歲了依舊孑然一身的人孤單,也為這些年他的操勞奔波而愧疚。
他雙手接過,昂首將桃花釀飲的一滴不剩,速度快的甚至嗆了風,狼狽到咳嗽出了眼淚,撫著胸口抬起頭的時候突然看見了梅花枝下的小姑娘。
有兩個,一個是窈窈,一個是——
“那是竅竅”
永琪沒多介紹,但就這么一句話就讓蕭劍瞬間反應了過來,眼睛仿佛看直了般盯著那處早就空落落的花枝喃喃自語——好,真好。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臘月的天黑的早也冷的很,他被凍的打了個哆嗦回頭去看永琪,小桂子正提著盞燈籠跑過來,在他身邊小聲道“主子,格格走了?!?/p>
“行,你去和福晉說一聲,我們這就過去?!?/p>
他在小桂子面前習慣了喊福晉總也改不過來,接過了小桂子手里的燈籠也轉過了身,卻見蕭劍眸子閃了閃,“你把我攔在這御花園這么久,是怕我碰見她?”
他說永琪什么時候待客之道這么不周了,寒冬臘月的拉著他在亭子上喝什么酒,在暖閣里烤著火聊天不行嗎?原來是怕他碰上。
“那人都走了,你還讓我在這凍著啊?”
蕭劍呵笑一聲,一幅滿不在意的樣子催促著他趕緊帶路去找小燕子,倒顯得像是永琪小題大做一般,才到永和宮門口就聽見小燕子和爾康拌嘴,蕭劍也跟著湊熱鬧,“皇后娘娘還和我們這些百姓一般見識???”
可他才開口,就愣在了原地。
晃悠悠的燈籠下正有姑娘轉過身來,紅色的流蘇順著臉頰飄,燈火亮盈盈熾熱的仿佛懷里踹的那顆砰砰亂跳的心,那抹笑顏還綻放在如花美眷之上。
是晴兒!
兩人似乎都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場合遇見,燈火明晃晃的映著眸子里的驚訝,繼而成了雙方的影子,遮住了掀起的驚濤駭浪。
“我就說你是忘在屋里了吧,竅竅,把啪子遞給額”抱著女兒從屋里出來的完顏突然噤了聲,也抬眼看著門外站著的男人。
“都是跟小燕子待久了,也學了這丟三落四的毛病!”晴兒從容的轉身從完顏懷里接過帕子,路過蕭劍的時候就如宗室命婦般微微甩了下帕子,輕笑的點了下頭然后擦肩而過。
不曾回頭。
完顏卻不停的回頭,即使他不曾見過這個人,也清楚的知道他是誰——當今皇后的哥哥,也是晴兒心里住了十年的人。可他看著走出很遠了還立在門下不動的影子還是伸手拉住了晴兒的手臂,“要不要說句話?”
晴兒停下了一秒,側過身來從他懷里把女兒抱了過來,盯著她俊俏的小臉搖了搖頭,“不必了,此生已過,也沒什么可說的了?!?/p>
……
可她還是回了一次頭,蕭劍依然站在那里,小小的團子抬頭問他,“你在看什么呀?”
他低頭把昭昭抱了起來,就像晴兒抱著女兒一樣,回頭望著長街兩旁璀璨的燈火,一家三口在燈火下?lián)u曳成一道長長的相偎的影子,然后一點點的消失在了長街盡頭……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p>
乾隆三十九年臘月初八,推遲了兩個月的登基大典終于舉行,這也是永琪特意選的日子,畢竟自乾隆二十六年臘八后,這天就成了他一年中的最愛。
那天的天氣就像十三年前一樣的好,冬日的暖陽曬的人身上暖洋洋的,太和殿上早已準備就位,左側的桌案上放著寶璽與表文,右側則設有中和韶樂,辰時一到,禮部尚書奏請即位。永琪先著白色孝服,到后殿奉的列祖列宗靈位前穿祇告即將受命,行三跪九叩禮,然后到側殿更換龍袍。侍奉他的是小桂子和小順子,哪怕是這些天練過許多次可此時還是手都在抖,永琪看著他倆笑,“可要小心些,你倆這活,福晉不知道多羨慕呢!”
小燕子當真是羨慕極了,自己一路陪他走到現(xiàn)在,能像當初親手給他穿上親王吉服一樣穿上龍袍,那得是一件多讓人激動的事,只可惜永琪非要把兩項大典放在一起,她此時正在宮里裝扮,根本見不得那樣的莊儀。
遠處傳來了鳴鼓聲,命婦們慌慌張張進來,見小燕子對著鏡子愣神無奈的笑道“娘娘還是快些吧,可別誤了時辰!”
“登基大典已經(jīng)開始了嗎?”
那人凝神聽了下,轉身笑道“何止開始了呢,您聽這三鳴鞭,想來是皇上已經(jīng)乘金輿到保和殿了,此時應該正去中和殿升座呢!”
她嘰里呱啦的說了一連串的殿啊座啊,小燕子此時心里緊張什么也聽不進去,又怕被人看了笑話扯了扯嘴角依舊對著銅鏡發(fā)呆,由著宮女們在她身上隨意的折騰,晴兒進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穿戴完畢,明黃色的皇后吉服襯的她光彩耀人更添幾分氣度,雙手在膝間一合,“妾身給皇后娘娘請安。”
“晴兒!”
小燕子見是她喜出望外,才要激動的再喊一聲便看見旁人已經(jīng)看了過來,晴兒沖她笑著搖了搖頭,小燕子只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清了清嗓子,“平身吧?!?/p>
“謝娘娘”
晴兒見她沒出錯松了口氣,誰知道這姑娘轉頭又道“你們都下去吧,這有晴格格就夠了?!?/p>
皇后一言既出,無論是命婦還是宮女都只得稱是,門關上的一剎那小燕子就朝晴兒奔了過去,扯著她要往榻子上躺,“累死我了,可是能找個人說話了!”
她一邊說一邊把吉冠摘了下來,“這玩意比成婚時候戴的還沉,我脖子都快扭斷了?!币贿呎f一邊就要往榻子上躺,晴兒忙拉她起來,“一會坐皺了多不好看!”又笑著指著外間的窈窈,“你瞧瞧人窈窈,那一板一眼的標致極了,迎來送往的規(guī)矩分毫不差,我剛剛來的時候就聽人那些福晉們說,臨安公主真不愧是天家公主!你不能學學你閨女?。 ?/p>
“她多大我多大,我這老腰可坐不??!”
小燕子才不和閨女比呢,顧忌著吉服坐下的幅度稍微小了些,晴兒笑著把她扶到梳妝鏡前要把她垂落的發(fā)絲梳上去,“你也沒多大呀,咱們的皇后娘娘,那可是國色天香雍容華貴!”
“去你的吧”小燕子不吃她這一套,對著鏡子指著自己的眼角笑,“你瞧瞧,這還是崩上去的呢,還有這——都有白頭發(fā)了!”
“那怎么也不會是小姑娘了呀”她撫著小燕子的肩,“小燕子,十五年了,你陪著永琪一路走到現(xiàn)在,十五年了?!?/p>
這句話直到小燕子上了鳳輦還一直在她腦海里轉,以至于她根本沒注意究竟走到了哪,只聽見旁邊司禮官長長的一聲——過大清門——
大清門啊。
早已經(jīng)有人和她說的清楚,說這皇后也是要分三六九等的,“繼后哪有元后尊貴,元后里面的頭一份還得數(shù)從大清門抬進去的!上一個抬進大清門的,還是康熙爺?shù)暮铡?/p>
話還沒說完就被旁人打斷,小燕子后來才知道,是因為赫舍里皇后短命,而上上一個從大清門抬進去的皇后是世祖廢皇后,這樣的場合不該說來惹晦氣的,不過小燕子倒是覺得無所謂,什么晦氣不晦氣的,古往今來哪個皇后過得好了?不過是嫁的人不好罷了,整天對著六宮鶯鶯燕燕誰能高興的起來,明明該怪的是男人,是那些三妻四妾的規(guī)矩,怪什么大清門呢!
“請皇后娘娘下輦,步步吉祥?!?/p>
又是一道細長的聲音,小燕子從鳳輦下緩步走下,朝著太和殿走,其實大清門離太和殿并不算太遠,但依規(guī)矩要穿過御花園以求開枝散葉,繞過六宮寓意闔宮和睦,這本就是她這些年走慣了的路,可這次卻突然生出幾分不一樣的感覺。
眼前是延禧宮,她初入宮的時候就住在這里,院子里曾經(jīng)栽著一顆石榴樹,她曾答應和靜,等到明年夏天石榴熟的時候,她就飛上去給和靜摘,其實她當時就想摘的,可令妃不許她亂動,說她要好好養(yǎng)傷,“再說了,格格是格格,格格怎么能飛到樹上去呢!”
可我不是格格呀!
她當即就在心里反駁著,可又不敢說出這個秘密,而且當晚上躺在那張柔軟的大床上盤算著明天又要吃什么山珍海味的時候,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也有點不舍得這個格格的位置。
她不想離開皇宮,哪怕她經(jīng)常一受委屈就想往外跑也從來沒真想過離開皇宮,她舍不得皇宮的金碧輝煌,舍不得可愛乖巧的小七小九,舍不得愛笑愛鬧的才子和美女們,舍不得溫柔似水的令妃娘娘,舍不得疼她護她的皇阿瑪,舍不得聰慧玲瓏的紫薇,更也舍不得永琪……那樣好的永琪。
所以她一直在感激上蒼,讓她陰差陽錯的入了宮,這一切的感恩直到那場指婚風暴,她突然發(fā)現(xiàn),也許有些相遇是錯的。
她丟了尊嚴,沒了體面,在永和宮外跪了整整一夜卻得了愉妃娘娘一場冷嘲熱諷,她也許不是真正的公主,可她是個真正的人,她被人打過被人罵過卻從來不曾想如此一般狼狽,愉妃娘娘輕蔑的嘲笑她的那一刻,她是真的真的,很想離開這座皇宮。
還真就走到了永和宮外,這里比任何一處都裝點的更加喜慶,大紅的燈籠在陽光下晃的人眼酸,好像那一切委屈和痛苦盡數(shù)消散,落在她心里的,竟然只剩下乾隆二十六年的那一場熱鬧。
賓坐滿席,禮炮齊鳴,聲聲祝賀里她與永琪拜了天地,然后一同走過了這些年。走過這些年的風,風把窈窈的歡聲笑語送到她耳邊來;走過這些年的雨,雨把這些年的無奈與淚水盡情的拋灑……
永和宮很快走過,可她總想回頭看一看,一直跟在身后的命婦卻向前走了一步,“娘娘,依禮,萬不可回頭?!?/p>
萬不可回頭……
她不能回頭去看剛剛擦肩而過的宮女太監(jiān)們,也不能回頭去看那些路過的宮室風景,更不能回頭去看那些被她留在身后的故人走過的人生,就像她這些年沒說出口的道別一樣。
對裊裊的,對愉妃的,對和靜的,對班杰明的,對老佛爺?shù)?,對和恪的,對皇后的,對和安的,對皇阿瑪?shù)摹?/p>
日頭突然特別好,小燕子抬頭看了一眼被刺的連忙低頭,突然發(fā)現(xiàn)了地上落的一道長長的影子。
影子好長好長,卻孤零零的。
身后的人不能隨意的近皇后的身,而那些曾經(jīng)可以肆無忌憚的靠在她身上的人,死的死,散的散……
眼眶有些濕潤,她已經(jīng)走到了太和殿前,面前長長的紅綢上一塵不染,漫長的似乎了無盡頭……可你向前看去,那站著一束光。
永琪就站在那。
像她們走過的十五年光陰一樣,始終站在她的身邊。
小燕子綻開了抹笑容,邁開腿的步伐都比剛剛快了不少,永琪看著她恍惚又回到了當年,她總是走路帶風,一雙眼睛亮晶晶的會說話。
于是他也笑,笑著看她越來越近的身影,笑著看兩旁的官員三跪九叩稱了‘皇后萬安’,笑著看窈窈作為唯一的公主領著眾命婦行禮,笑著看昭昭一團喜氣的被喬裝打扮后的紫薇抱在懷里還在揮舞著小手。
笑著看他們相握的手,并立的肩,和被風吹起的纏在一處的衣擺……
那一刻他很自豪,這一路走來雖然漫長,走過的路雖然坎坷,但他無愧于心。
愛情也好,理想也好,皇位權利也好,他都選擇過,懷疑過,也想放棄過,也懷疑過自己堅持的值不值得……但是最后一路磕磕絆絆的走過來了,來過,戰(zhàn)斗過,俯仰不愧天地,無愧于心。
歲寒日暖,未失未忘。
清風朗月,一笑如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