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景和七年二月,皇帝萬壽。
永琪本來不愿的,一來他從來都不愛這檔子熱鬧,特別是三十歲的那一場變故讓他對于生辰本能的想要逃避;二來皇帝萬壽連頭帶尾的怎么也要折騰一個月,太過勞民傷財。他從來都是個不愛麻煩別人的人,因為自己這‘永琪’二字實在是太過常見,索性連避諱的規(guī)矩都廢,更別提要折騰什么萬壽節(jié)了??蛇@次趕上他四十整壽,文武百官們紛紛上折子說此乃彰顯我天朝氣派,是國家興盛人間太平的象征。
于是折子像雪花一樣往禮部飛,禮部尚書急的沒辦法就去尋八王爺永璇,他在景和初年的時候便為封了儀親王,如今依舊管著禮部。不僅是他,其他兄弟們也都被永琪安排的妥妥當當。他膝下不過只有兩個兒子還都尚年幼,沒到能開府上朝的年齡,于是這六部的管部阿哥都交給了哥哥弟弟們,擾得六王爺永瑢唉聲嘆氣——我給人當兒子的時候,都沒這么忙過!就連小十五,都進了翰林院去跟著紀曉嵐編書。
惟有永璂。
他依舊是個光頭阿哥,頂著十二貝子的名頭一晃就是這么多年,倒也不是永琪記仇,只是乾隆留下過一道遺旨,小燕子聽說的時候還感慨皇阿瑪何必呢,錯的再多也是皇后,與永璂有什么干系?可乾隆就是這么一個隨心所欲的人,愛一個人就想把一切好的都捧上去,恨一個人又恨不得抽皮扒筋,讓他永世不得翻身才好。
永琪沒辦法去對抗遺旨,也明白永璂根本不稀罕什么王爺?shù)奈蛔樱簧目嚯y都是由這個皇宮帶來的,也根本不想要這份帶著安慰的榮耀。他每天的日子就是抱著個粉色枕頭喊‘萍萍’,時而清醒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不是自己的女兒就一把丟開,然后光著腳披頭散發(fā)的滿宮里找他的女兒,侍衛(wèi)們怕他沖撞了圣駕要把他綁起來,皇上卻不許。
不僅不許,還讓人在民間尋了個也才幾歲的孤女入了宮,想著聊以陪伴。可誰知道十二阿哥一見這孩子喊著‘萍萍’就把孩子抱了起來,失神許久的眼睛瞬間有了光,摟著女兒親個不停,“萍萍,你跑哪去了呀……阿瑪找了你這么久!”
小燕子不忍的別過了臉,永琪攥著她的手扭頭低聲與太醫(yī)交談著,見慣了人間生死的老頭子眼眶也有些濕潤,無奈的搖頭說是十二阿哥受了刺激神志不清,應(yīng)該看不出來這姑娘是誰。
看不出也好,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其實最快樂。
因此永璇撐著腦袋把這圈人劃拉了一圈最后發(fā)現(xiàn)沒一個說話管用的,索性跑到會賓樓去借酒消愁,瞧見柜上立著打算盤的賬房先生眼睛一亮——江先生!
江墨如今依舊是白身,不過大部分人都知道,江先生才高八斗,不在朝堂內(nèi)卻也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只是他都說了一籮筐的話了也沒見這位江先生抬個頭,只是淡淡道“這事王爺尋皇上沒什么用,咱們這位皇上那是腥風血雨闖過來的,主意大的很,哪是咱們哭哭鬧鬧就能成的?”
“所以才來找先生呀”
“我不是說了嗎,皇上主意大,一般人的話都不聽。”
江墨點到為止,又把算盤打得啪啪響,永璇愣了幾秒一拍大腿,“我怎么把我的好嫂子忘了!”說著就要起身,可走到神武門了又想起來,雖說皇后娘娘如今還住在宮里,可那后宮他可不是說進就能進了……在門口背著手轉(zhuǎn)了一圈,還是登了刑部蕭尚書的門。
是了,這位蕭尚書倒也不是別人,正是當今皇后的義兄蕭劍。景和四年舉家從云南搬到了京城?;实鄄活櫛娙朔磳Ξ斖ケ阗n了刑部侍郎的官,去年老尚書致仕他也順利接班。其實當時風言風語很多,說皇上對皇后那真是沒得說,你瞧瞧,一個義兄,連個舉人都不是,說當尚書就當尚書,嘖嘖嘖,真是愛屋及烏哈,咱咋沒個義妹當皇后呢!有人就高深莫測的笑,說你這就不知道了吧?什么義兄,那是親哥哥,只不過不是皇后的親哥哥,是當年還珠格格的親哥哥,想來是咱們這位皇帝心里有愧,當初始亂終棄,現(xiàn)在補償人家哥哥唄!一提起還珠格格馬上就有人開始憶往昔,要說咱們這位皇帝轟動事干的是真不少,當年還為著一個民間姑娘逃婚呢,誒這么多年過去了都當皇帝了,他就沒找找人家再續(xù)個什么前緣?大家聽了就笑,誰知道呢,說不定這就是再續(xù)前緣的結(jié)果,也說不定對他哥哥這么好就是想再續(xù)前緣!大家笑的更歡,可也有人冷哼一聲,再續(xù)前緣?他堂堂皇帝要真想再續(xù)前緣還用著這種偷偷摸摸的方式?喜歡直接納進后宮不就得了,正好堵住了禮部那幫人的嘴!怎么就不能信人家夫妻情深呢就愿意一生一世一雙人呢……
嘰嘰喳喳的說什么的都有,盡管蕭劍江湖里長大什么事都不新鮮了管個刑部倒也輕輕松松做得有聲有色的那些眼酸的和說閑話的倒是少了很多,但這些八卦卻從沒停過。
不過好像幾位當事人都不在意,永璇去的時候蕭劍正在里屋,外間坐著一個小男孩正在讀書,見他進來拱手行禮“八王爺吉祥”
“誒——迢迢看書吶”永璇尷尬的寒暄了一聲,心道這孩子脾氣還是這么倔,雖說是姓蕭,小時候也養(yǎng)在蕭劍這里,可誰敢不承認他是皇帝的兒子呢?結(jié)果這孩子就是這么拗……唉,也不知道隨了誰!
永璇替他五哥長長的嘆了口氣,蕭劍已經(jīng)走了出來,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這次還真是來對地方了,皇后娘娘正巧在蕭府,瞧見他賊嘻嘻的要打釬問皇后安就笑,“無事不登三寶殿,你哪次喊我皇后準沒好事!”
“嫂子這話說的!”
永璇哈哈大笑,把萬壽節(jié)的事情和她說了,“嫂子,其實我們都知道,五哥還是因為十年前那檔子事心有余悸,可一切都過去了呀,如今天下太平,就該好好的過個生辰,把那些有的沒的都忘了!”
他若是提別的小燕子也會用這些年聽都聽會了的場面話搪塞過去,偏偏他提的是永琪心里那道坎。是啊,看似十年過去一切都回歸平和,如今天下承平帝位穩(wěn)坐,可走過的那些路,總歸不會在心里半點痕跡都不留下。
“好,我去幫你勸勸?!?/p>
“得嘞,那我們這就操辦起來了!”
“你著什么急?我還能當皇上的家兒不成?”
“嫂子說話,皇兄哪有不應(yīng)的!”
皇上當然沒有不應(yīng)的,永琪不僅同意了萬壽節(jié),甚至還加了休沐三天,這下子可把文武百官們激動的不得了,連禮部的那些老學究也捋著胡子,“這皇后娘娘雖然善妒,但卻是真愛民如子??!”
于是萬壽節(jié)熱鬧的和過年一般,二月初七生辰那日更是盛大。
早上百官祝了壽禮便開了席,永琪坐在席上看著走馬觀花的一個個扭著步子自我介紹的八旗姑娘的時候才回過勁來——他說怎么這些人攛掇著非得讓他過壽呢,原來是為了這檔子事啊。
他忙偏頭去看小燕子,果然見咱們這位皇后娘娘面色沒多好,永琪突然覺得有點好笑,她當時軟磨硬泡非要他辦壽,這下好了吧,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嘶~”他錯了,小燕子怎么會砸自己的腳呢,她向來沒理也能辯三分,此時早就看出來永琪那幸災樂禍的樣,狠狠一腳踩在他身上,身子側(cè)過來旗頭的穗子晃呀晃的擋住了臺下的風景,“少給我東張西望!”
“謹遵皇后娘娘教誨!”他的聲音不大不小,隱在笑聲里的手牢牢握住小燕子,目光含著幾分禮貌的笑從堂上掠過,朗聲喚了小桂子來,“去問問八王爺,要今日的歌舞都是站上來當木頭樁子,那他就尋個涼快地方歇著去吧!”
小桂子聽完就沒忍住笑出了聲,哪用他傳話,皇上的聲音算不上小,臺下那些正要甩帕子行禮的世家格格們早已經(jīng)聽的一清二楚,此刻有些窘迫的羞紅了臉遮著帕子就往下跑,小燕子這才覺得氣順了一點,一直在永琪手掌里掙扎的手指終于安生了下來,由著他十指相扣,斜瞥了他一眼笑罵了他一句又笑著轉(zhuǎn)眼看向別處。
笑容卻突然消失在臉上。
“臣女佟佳·燕兒給皇上請安,恭祝吾皇千秋萬歲萬歲萬萬歲!”
也不知道當今皇后娘娘閨名含一個‘燕’字是怎么傳出去的,總之這些年來大街小巷凡是寫帝后的話本子上都會這么寫,只不過那些人從沒想過她真名竟會那么的直率,起的五花八門的什么都有,還偏偏愛寫皇帝閨房之中總愛喚她為‘燕兒’,前幾年的時候窈窈還小,也不懂什么叫做閨房之樂,看見了就覺得好奇,抱著話本子就忘她屋里闖,眨著眼睛問額娘,“額娘額娘,阿瑪真那么喊你啊?”
“他喊個鬼!”
小燕子伸手把窈窈手里的話本子奪了過去,催促著讓她趕緊去讀書,自己卻沒忍住翻開來看,別說這市面上最火爆的話本子寫的果然是不錯,內(nèi)容生動有趣還活色生香,只是——
永琪正拿著帕子擦臉,突然覺得一道視線盯得人頭皮發(fā)麻,微微向下扯了把帕子露出一雙眼睛來,果然見小燕子似笑非笑的看著他“你瞧瞧這市面上賣的,把你寫的英明神武又溫柔體貼的,我就是個狐媚妖精專勾人魂的!”
原來是這事!永琪松了口氣,倒不是他真做了什么虧心事,主要是被這樣盯著實在是有點害怕。此時放松下來也有心思開玩笑了,把帕子隨手往銀盆里一擱,長腿跨過去摟她在懷里,目光淡淡的瞥了眼那花花綠綠的封面,“這話說的倒也沒錯,是我不溫柔體貼還是你沒勾我的魂???”
聲音里藏著低低的笑意,擱在腰上的手不知何時竟然已經(jīng)從腰帶間探了進去,只是才濕過水還染著井水的冰涼,貼上腰間溫熱的軟肉的瞬間冰的她顫了下,肌膚也愈發(fā)的敏感起來,單是被他輕輕摩挲著細腰便已經(jīng)升起一種異樣感,小燕子有些羞還有些惱還有些難為情的推拒著他,“勾你的魂?皇上眼里只有折子,哪個妖精能入您的法眼!
這妖精的名聲從前我擔著便罷了,如今你見天的凌晨走半夜回,都沒正眼看過我一眼,哪個妖精像我這么憋屈的!”
永琪這才明白過來她生的是哪門子氣,眼底頓時漾出了一層笑意,一手箍住她亂晃的身體一手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與自己對視,然后未出口卻先笑出了聲,“我說誰惹咱們皇后娘娘了……原來是嫌我不夠努力??!”
……
和旁人沒什么兩樣,和平時更是沒什么兩樣,沒有什么溫存時刻的特殊稱呼,他的稱呼從始至終,無論床下床上,無論溫存還是吵架,永遠都是‘小燕子’三個字。
小燕子突然掙扎的要從他身下掙脫,察覺到她的抗拒的永琪慢慢的找回了一絲意識,有些奇怪的看著她,“小燕子?”
你看!還是這三個字!
她哼的一聲就要夠旁邊被他丟到一邊的衣服,奈何雙手被他鉗制著動彈不得,只能瞪著一雙水轆轆的大眼看著他——我是誰?
“啥?”
“你喊我什么?”
“???……小燕子啊……”
“你就不能喊點別的?”
“我為什么要喊別的,你不就叫小燕子嗎?”
“那怎么能一樣,大家都這么喊我,你也這么喊我,可見我在你心里一點都不特殊!”
永琪這才明白她的意思,頗有幾分哭笑不得的哄她,“那你想讓我喊你什么?”
……
“你也許不知道,有多少個晚上我都念著這三個字才能睡著……”
外人從來不知道,這三個字究竟意味著什么,這是在他初初動心的時候就朝思夢想的三個字,也是他在這十幾年里從來都念念不忘的三個字,更是他早已鐫刻在心上的三個字。
他們讀不懂這三個字代表的情意,讀不懂這三個字背后他深沉的無法言說的愛意,也許也讀不懂一代帝王近乎偏執(zhí)的執(zhí)著著唯一的愛情。
“小燕子”
他又喊了一聲,說話的聲音很輕很輕,臉龐被他熱燙的頰擦過,他陡然便堵住她的嘴將她壓向榻子里。
……
“你關(guān)門了嗎?”
“他來干什么?”
小燕子手忙腳亂的要推開他,就算門關(guān)著也沒用,昭昭一旦鬧起來誰也哄不住,永琪也知道他這兒子的性格,于是那一刻的表情精彩的難以描述,頗有幾分絕望的看著她,大有一副現(xiàn)在停下等于要他的命的感覺,可眼見著那聲音愈來愈近也只能長嘆一口氣,氣惱的從小燕子身上滾了下來,“他是想氣死我然后篡位當皇帝吧?”
“阿哥……阿哥!”
小桂子和小順子果然攔不住,門還沒被敲開永琪就打開了門,把門擋著嚴嚴實實的低頭看著他,“愛新覺羅·昭昭,你最好有事!”
他能有什么事,不過又是今天看到了什么新鮮事藏不住就想著來和阿瑪額娘分享,永琪嗯了一聲想罵他,可看著小孩子張揚的笑容又軟下心來,一共三個孩子,女兒大了有了心事,大兒子又不在身邊,唯有這個小的還屬于把父母當作天的年紀,什么事都愿意和他們說。
于是他哄了哄昭昭,順帶著警告了一下他以后晚上少亂跑,又怕他不信扮了個鬼臉嚇唬他,“晚上這宮城里有鬼,專門抓小孩子!”
果然見他哇一聲跳下了床要去睡覺,小燕子靠在榻子里笑的前仰后合的,“你再把他嚇傻了”
“本來也不聰明,能嚇到多傻?”
永琪玩笑的摟住她躺下,原本想再續(xù)一續(xù)情緣誰知道她已經(jīng)滾到了他懷里來,臉頰還帶著紅暈,手扒著他本就松垮的寢衣,眨著眼睛看他“那既然這個不行,要不我們再生一個?!”
“……我突然想起來,有道折子明日早朝就得宣”
他把衣服拉了上去隨口找了個有些蹩腳的借口岔開了話題,可下床的動作也有些慌張頗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感覺,坐在旁邊的書房看著小燕子這屋慢慢滅了燈。
她不是第一次提出這樣的想法,大抵女人在生育這件事上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即使當時受了那樣大的罪一晃幾年過去她也忘了,可永琪忘不了。
他知道小燕子生產(chǎn)一定吃了很大的苦,但大概生窈窈時雖然出了點意外但還算順利,所以他也沒想過她會差點搭上一條命,直到有一次有位福晉進宮請安說起來娘娘為何不再生一個這樣的話題,當時永琪正要進宮來,卻聽見窈窈大喊了一聲“不要!”
她已經(jīng)很少無緣無故發(fā)這么大脾氣了,宮里上下都被公主這一聲暴喝嚇了一跳,那位福晉顫顫巍巍的站起來說了句‘妾身告退’就落荒而逃,跌跌撞撞的差點撞到他身上,他慌忙避開往里走,就聽見窈窈撲在小燕子懷里哭,“額娘不要……”
那一刻他便知道,那段他沒能陪在身邊的日子里,他的妻子女兒受的苦遠比他想象的多。
所以他去問了紫蘇,她一開始不肯說,最后被逼的沒辦法無奈的抬起頭來,“皇上,女人生孩子本來就是往鬼門關(guān)里闖一遭,娘娘是難產(chǎn)加早產(chǎn)又是雙生子,偏偏八年沒生跟頭胎沒什么兩樣……您還要我怎么說?”
……
大概后來小燕子也知道永琪已經(jīng)知道那些事了,一開始她還想努力的勸他都過去了別在意,后來見自己每次說起這個話題永琪愧疚的都像是能哭出來一樣一連要難受上好幾天也不敢再提,再后來迢迢接了回來她的年歲也漸長,便再也沒提過這檔子事了。
不過這等子閨房秘事外人自然不得而知,但也許是父母想為女兒也求一場如皇后一般的好姻緣,于是大街小巷上叫‘燕兒’的十個里面得有五個,但大多數(shù)都是些小姑娘,如今這位佟佳格格看起來已經(jīng)是十七八歲的年紀,倒是少見。
小燕子笑著打量了這位佟佳格格半天,她卻絲毫不懼,粉面含春繚繞著少女的美好風姿,十足的世家嫡女的明媚光華。手里捧著一支開得盛大的牡丹盈盈一拜落落大方,“臣女請以一舞為皇上賀壽?!?/p>
伸手不打笑臉人,況且畢竟是萬壽宴上,人姑娘要跳個舞你也不能說不行,于是只能看著她粉墨登場,不過倒也出人意料。
小燕子原本見她拿著束花還以為她和欣榮差不多,要跳一支楊柳細腰漢家舞,還笑著看了眼坐在下首的欣榮,誰知道這姑娘竟然以花為劍,步步利落的就如一個江湖俠女,輕盈的舞步配上凌厲的劍法,倒還真讓看得嘆為觀止,尤其是她腳下的步子隨著鼓點轉(zhuǎn),一步兩步噠噠的像是跳在人心上一般,殷紅的牡丹花在手中旋轉(zhuǎn)著撩起幾分動人的風姿,一曲終了艷驚四座。
“沒想到竟然是花劍舞!”
眾人不由得驚嘆出生,這位佟佳格格卻驕傲的抬起了頭,“漢家的舞蹈多是靡靡之音,我們滿人是馬背上打來的天下,女兒家也不該學那些漢家的惺惺作態(tài),只會跳些柔弱的步子來惹人憐愛?!?/p>
她看似是在說舞蹈,其實是在說小燕子。當朝皇后似乎對滿人那套子東西不多感興趣,反而對漢人的文化十分感興趣,甚至連不設(shè)后宮都把隋朝的獨孤皇后以及明朝的張皇后搬了出來……可歷史上有又如何,那都是漢人的政權(quán),我們滿人可沒這規(guī)矩!
可她還很聰明,那名字是不是特意改的不得而知,但見今日這舞,不就是照著還珠格格嗎?乾隆皇帝駕崩也沒幾年,誰不知道曾經(jīng)有位民間格格不愛讀書就愛舞刀弄槍,把當時的五阿哥迷得七葷八素的?
這是有備而來??!
小燕子平靜的望著這位佟佳格格,但永琪卻知道她此時心里已經(jīng)是翻騰倒海,安撫的攥了攥她的手指打算開口,突然聽見一聲清脆的笑聲。
“佟佳妹妹這舞跳的真好,不只可否邀請妹妹與我共跳一支舞為皇阿瑪拜壽?”
窈窈不知道從哪冒了出來,想來是為了皇帝生辰盛裝打扮過,一身烈紅色長裙搭著件乳白色的絨毛細襖,穿插的彩絲繡著幾點桃花,與她鬢邊的桃花釵相得益彰,眉頭正中央還點著一朵梅花,六瓣花朵綻放的灼灼光華卻不及她半分明媚,晃得人根本離不開眼,佟佳格格更也看不出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先福身行禮,“臨安公主吉祥”
窈窈沒理她的行禮,只笑著抬起了手,輕輕拍了兩下手腕的叮當琢隨著發(fā)出了叮叮當當?shù)拇囗?,她不知道從哪也變出來一枝花,笑著邀她?/p>
泠泠琴音乍然響起,有如清泉般。窈窈隨著琴音緩緩移步,花朵繞著她的手腕旋轉(zhuǎn)著,正當佟佳格格跟著步伐的時候琴聲陡然變了調(diào),連帶著窈窈的步子也加了快,繼而好像不只是琴聲,箏聲笛聲嘯聲甚至還有清脆的編鐘聲,一聲聲急促的如墜落玉盤的珠子般,她手上的動作也隨著上下翻飛,讓她沒有任何招架之力,眾人只看著臺上盛開了一朵燦烈的紅花,隨著樂聲行云流水,突然琴聲當?shù)囊换?,佟佳格格手里的花朵落了一地…?/p>
牡丹花色最正,殷紅的從窈窈頭頂落下,她笑著看向肩上的那一瓣落花輕輕撿起,抵在她脖頸上的花枝緩緩滑過她修長的脖子,笑著眨了眨眼,“剛剛那首曲子,佟佳妹妹可知道是什么?”
花枝抵在她下巴上,迫使著佟佳抬頭仰視,正對上臨安公主眸子里的警告之意。
可她說出口的話依舊溫柔,“《十面埋伏》,以漢家的箏、琴、蕭、笛合奏,只不是這支舞真要跳的時候用的不是花而是劍——佟佳格格,我若今日用劍,現(xiàn)在可以一刀取你的性命。”
窈窈一邊說一邊刻意把花枝順著她的脖子向下至胸口,“滿漢一家,漢家姑娘跳的了紅袖招,也出的了破陣曲,滿族女兒,挽的了弓箭也能學人家吟詩作賦,插花飲茶……格格記住了?!?/p>
她蹭的收回花枝,卻并不離開,而是把手里還開的完完整整的芍藥花與她手里光禿禿的牡丹花枝相換,晃了晃只剩下綠葉的牡丹花,“還有,牡丹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拿的,格格下次別再拿錯了?!?/p>
說罷她也是盈盈一拜,身后撫琴吹簫的人也跟著走了上來,元元善琴他知道,沒想到竅竅的箏如今也這么好了,笛子是幼幼吹的,倒是蕭——竟然是迢迢。
永琪眼神晃了晃,笑著開口,“平日里倒沒見你吹過?!?/p>
“剛好缺人”
“誰說的!哥專門練了好久呢!他吹的可好了!”昭昭嘿嘿笑著摟住迢迢,“我一聽我哥吹簫,我就理解啥叫‘高山流水’了,紀師傅你以后講成語多舉舉例子!”
紀曉嵐莫名其妙被點了名,看著這活寶似的小阿哥也無奈,小燕子已經(jīng)瞪了過去,“哪都有你!你哥一句沒說呢,你說了十句!你姐姐跳了舞,哥哥吹了蕭,你站著干什么呢?打算給你阿瑪打套拳?還是當吉祥物???”
小燕子說到最后自己都笑了起來,昭昭一副你少小瞧我的表情咧嘴笑著,“誰說我是吉祥物的,我敲鼓了,剛剛《十面埋伏》里有一點鼓聲,那是我敲的!”
唔……剛剛出彩的是舞蹈和琴聲,倒還真沒人關(guān)注鼓聲,可看著兒子瞪大了眼睛閃著光一副驕傲求表揚的樣子永琪也笑彎了眼,“聽見了聽見了!那鼓聲的確是中氣十足?!?/p>
可昭昭還沒高興就聽見他又來了一句,“難為你們姐弟倆給他找出個事兒干了!”
這‘姐弟倆’明顯說的是窈窈和迢迢,窈窈笑著去看迢迢,他一向不愛笑,但此時瞧著面上也不再是冷的像冰塊了,于是回頭沖昭昭眨了下眼,高高興興的拉著迢迢謝了恩下去,一路走到后邊的時候昭昭還不停,“姐你今天那個劍耍的啊——”
“閉嘴!會不會用詞!”
窈窈氣得揪他的耳朵,昭昭呲牙咧嘴的要跑,然而才轉(zhuǎn)個身卻看見迢迢好像笑了一下,頓時躥到他跟前去,“哥你笑了!哥!”
迢迢頓時繃住了臉,尷尬的咳嗽了一聲,看著他‘哥’來‘哥’去的又說了一遍,“我說過了,你不用叫我‘哥’,不過幾分鐘的事,你如今比我還高,我”
“那你也是我哥呀,幾分鐘也是我哥!”
昭昭答的飛快,覺得他哥實在是太擰了,進京已經(jīng)三年,他好像非要和這一家人劃清界限一樣,當初進宮時見了阿瑪額娘規(guī)規(guī)矩矩行禮問帝后安,見了窈窈上來就一句——公主吉祥。
窈窈又無奈又愧疚,把什么好的都想捧到他跟前去讓他高興點,怕他認生就笑,“你姓蕭我也姓蕭,迢迢,咱們是親姐弟一家人,你有什么想要的就和姐姐說!”
迢迢似乎因為這句‘我也姓蕭’而有所觸動,點了點頭道了句“謝謝長姐”
其實窈窈不知道他這個‘長姐’跟誰學的,你不就我這一個姐嗎?但至少聽見他喊了聲‘姐’已經(jīng)很心滿意足了,結(jié)果一回頭見昭昭嘟著嘴“你們都姓蕭,就我不姓,我去找阿瑪去,我要改名,以后我就叫蕭昭昭!”
他說完就往養(yǎng)心殿跑,永琪才因為大旱的事情發(fā)了一通脾氣,見他過來罵了他一頓‘哪涼快哪呆著去’嚇得他撒腿就跑,這事總算是不敢再提了,但有好長一段時間都自稱‘蕭昭昭’,還是后來小燕子有次聽到,說額娘和姐姐哥哥都姓蕭,你要也姓蕭,阿瑪多孤單呀?
七歲的昭昭還很好騙,突然覺得阿瑪真可憐,拼命的點頭說自己再也不改名了,可慢慢長大他才發(fā)現(xiàn),他孤單個鬼,天底下不知道多少人想姓‘愛新覺羅’呢!
“哥,你那個蕭讓我看看唄”
昭昭又湊到了迢迢跟前,卻發(fā)現(xiàn)他正在寫什么,好奇的看了一眼嘖嘖兩聲,“你怎么跟阿瑪一個毛病,看見點啥都得寫寫記錄一下……誒不過,姐今天跳這舞是真好看,堪比那個……那個甄甄甄……”
“甄宓!”
迢迢沒好氣回他一句,昭昭連忙‘對對對’的又要和他哥聊天,窈窈懶得理他倆這嘰嘰喳喳的熱鬧,回身對著鏡子看著眉心的那簇梅花,伸手捋著流蘇欣賞著鏡子里的絕妙芳華。
美人從來都是自知的,更別提從小就被人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奉承到大的臨安公主了,正當窈窈覺得自己今天這妝果然畫的好看的時候貼身宮女突然慌慌張張的跑了進來,“公主您快瞧瞧去吧,皇上發(fā)了好大的脾氣!把翰林院的劉翰林要打死了!”
“???”
姐弟三人同時扭過頭去,他們這皇阿瑪向來愛才如命,對待官員那也從來沒有苛待,哪怕再生氣不過也是罵一頓哪有打人的先例,還是迢迢最冷靜,“為什么呀?”
“剛剛是翰林院獻祝詩,旁人寫的都是萬歲千秋之壽,歌舞升平之類的話,可偏偏那位劉翰林說剛剛瞧見了公主一舞傾城銘感五內(nèi),上來寫了一首詩,說——”
“說什么?!”
“漢苑梅花妝額半,章臺柳葉畫眉長??忠蛭咨侥軄韷?,莫學云雨枉斷腸?!毙m女不敢抬頭看臨安公主的臉色,這詩連昭昭都能聽得懂,你夸公主美可以,可是巫山云雨這樣的詞,能往公主身上用嗎?實在是太冒犯了!
他一時間有些生氣,大有一副拿著刀就要上的氣概,窈窈卻輕笑一聲,腳下的步子雖不停往打人的那一處去,面上卻沒有多生氣,“阿瑪真是有意思,這些年來民間編排他和額娘那些話本子還少嗎?他和額娘的,和欣榮格格的,還有和那位還珠格格的,悲的喜的艷俗的難懂的……什么都有,也沒見他生過什么氣,不過一首詩而已,也值得他生辰這樣的好日子動這么大的氣!”
說著已經(jīng)走了過去,打下的板子的確不輕,那位翰林原本正疼的嗷嗷叫,一看見她來竟然眼睛都直了也不喊了,直呼“得見公主一舞此生值矣”又讓窈窈捻著帕子笑出了聲,“真是個呆子!去把監(jiān)刑那人找來,皇阿瑪?shù)闹家獗仨氁?,可打也要輕點打??!”
“是”身旁人聽令而去,沒一會便有一個穿著黃色侍衛(wèi)袍的年輕人跑了過來,只是他走近的時候突然放輕了步子,目不轉(zhuǎn)睛的注視著眼前的公主。
剛剛他在外邊沒機會看見那一場艷驚四座的舞蹈,只能憑借他人的只言片語來想象,如今瞧見公主才明白大概真的所言非虛。臨安公主身姿高挑,也許是剛剛跳的有些熱,單手搖著把白玉骨扇晃動著有些散亂的青絲,流蘇的穗子劃過修長白嫩的脖頸,視線落在她胸前穿著的那只白玉兔子手鐲上。
那是個清晨,從跟了他們家走就一聲沒哭過的窈窈不知為何突然啜泣了起來,塞婭心疼的看著她腫的和兔子一樣的眼睛問她是不是想家了?小姑娘咬著唇搖頭,托著手鐲哽咽,“我戴不上了……我費了好大的力氣就是戴不上了”
手腕已經(jīng)被磨的通紅,想來這姑娘不知道使了多大的勁,塞婭呀了一聲告訴她你長大了這小時候的東西當然戴不上來又惹出她更多的眼淚,最后還是阿圖不知道從哪找出了一根紅線,“你掛到脖子上,無論幾歲都能戴著的!”
……沒想到,她竟然戴了這么多年。
盡管知道她不是因為自己,但阿圖還是有些高興,還沒開口窈窈已經(jīng)望了過來,似乎也認出了他,驚訝的瞪大了眼睛,嘴張了又張——阿圖哥哥?
“是我!”
那雙眸子里瞬間溢滿了光,她激動的叫著就抱住了阿圖,“哥你怎么在這!你什么時候來的呀!”
她又像小時候一樣高興了就要往他身上撲,眉眼彎彎的喊‘哥’,此時聽了阿圖說爾泰和塞婭想讓他歷練下于是讓他投了八旗軍結(jié)果分進了皇宮來做侍衛(wèi)的時候嗨了一聲,“昭昭!聽見了沒?別整天總想著去投軍,就你這個水平,進去了也當不上大將軍!”
她又要拉著阿圖寒暄,一回頭又看見了那邊還被打的劉翰林,連忙推他過去,“那你快讓人停手,讀書人皮肉薄,萬一再打出事來了!”
阿圖原本跟著她一塊走,聞言轉(zhuǎn)身停下,聲音里是自己都沒想象到的酸,“公主這么愛民如子呢?”
他一開始也沒想打這么狠,可一想到他那么冒犯窈窈心里的火就蹭蹭的往外冒,下手也就重了些,頗有幾分公報私仇的意思,但窈窈卻不那么想,“可以打,但是不能打出事。讀書人是最不好惹的,到時候口誅筆伐帽子一扣,我阿瑪那個性子還不得愧疚難受的不得了?再說了,萬壽千秋的好日子,別惹出血光來?!?/p>
她說的字字句句都在理,阿圖忍不住回頭看她,“窈窈,女大十八變,你真是長大了?!?/p>
“是嗎?我額娘總說我長不大,那我有比以前好看不?”
十七八歲的小姑娘總是對容顏萬分關(guān)心,此時眨著眼睛期待著他的回答,阿圖瞧著她這幅明媚燦爛的模樣只覺得心怦怦跳個不停,“比……越變越好看”
窈窈雖然期待這樣的回答,可乍一聽還是有點害羞,扇子遮了臉只剩下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眨呀眨呀的勾人心魂,把阿圖看得呆了又癡癡的補上了一句——“你一直都好看”
這下子咱們臨安公主都要飄了,昭昭終于找到機會和阿圖寒暄,這幾年里他經(jīng)常去蒙古小住,所以和阿圖更熟悉些,此時高興的都要蹦起來了“圖哥圖哥,那你以后就一直在宮里了是不是!”
“圖哥圖哥……”
他小嘴叭叭的不停,阿圖常常沒回答完上一句他就問出了下一句,心里又想著窈窈眼睛四處亂瞟,嗯嗯啊啊含糊過去在抬頭時——哪還有窈窈的影子?
“別看了,長姐忙著呢!”
阿圖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旁邊一直站著一個男孩,看起來和昭昭一般大,他愣了下很快反應(yīng)過來這應(yīng)該是昭昭的哥哥,只是他不太明白,兩人不過是第一次見,他哪里來的這么大的敵意?
哪來的這么大敵意?他弟弟都快被拐跑了他能沒敵意嘛!
“大阿哥吉祥”
阿圖拱手行禮,身后的佩劍落了下來,昭昭一看更來了興趣,纏著他要問有沒有什么武林秘決,阿圖卻沒了心思再回答,忍了又忍還是問道“你姐姐去哪了啊?”
“害,肯定又被那些命婦纏住了唄!要不就是忙著看禮單去了,這么大的宮宴,禮部的人必然要尋個管事的,我額娘不喜歡這些宮廷庶務(wù),而且一到冬天就怕冷身子不太好,我們都心疼她,所以這些事主要還是姐姐管。我估計現(xiàn)在啊,阿瑪不知道又帶著額娘溜哪去了呢!
宮里又沒別人,那些人拿不著主意當然就得去找公主了?!?/p>
昭昭滿不在乎的說著,阿圖卻被他的話惹得想笑,“溜……堂堂帝后你用‘溜’這個詞?。俊?/p>
昭昭這詞還真沒用錯,永琪和小燕子的確是溜走的。即使小燕子不愛這樣的場合,但畢竟今晚是萬壽宮宴,她也是打算去的,結(jié)果衣服都收拾妥當了永琪突然走了進來,神秘兮兮的笑,“走,我?guī)闳€地方”
“去哪?馬上時辰就要到了……”嘴上好奇著心里卻高興,做了帝后總是不如之前自由,在人前總得維持著規(guī)矩,如今兩人并肩走在長街上吹著晚風,倒讓她生出幾分自由暢快的感覺來,然而這股甜蜜還沒漾開,就看見了眼前的觀景臺。
“……”她無奈的扭頭看著永琪,“說了你多少年一招鮮吃遍天,你還帶我上來看星星?。俊?/p>
可說歸說,腳步卻沒停,然而上到一半就覺得有些累,永琪見她停了回頭來看,跳了兩步臺階下來微微弓了身子,“我背你上去!”
“你背我?你背的動嘛!誒——”她已經(jīng)被他托上了背,晃了下看著兩邊的景色緩緩后退,漸漸走到高處去宮城的風景盡收眼底,月光映下一道長長的影子,隨著他抬腿的動作而一起一伏的……
可大概還是年齡大了幾歲,背著人上這么長的臺階走的還是慢,堪堪還有幾節(jié)臺階要登頂?shù)臅r候永琪突然停下了步子,抬頭看著漫天的煙花絢爛——“小燕子,你快看!”
她也跟著偏頭望了過去,火光在頭頂綻放出各種花的模樣,煙花伴著流星劃下,印著漸漸疏離的花影飄飄灑灑……
“永琪”小燕子突然喊他,聲音在他耳側(cè)漾著溫暖的笑意,“其實我特別喜歡觀景臺。”
“這些年里,你帶著我去過家家有花戶戶有水的大理,去過杭州看市鎮(zhèn)林立白墻黛瓦的小橋流水人家,去過烏蘭木通看戈壁綿延的漫漫黃沙,也去過盛京看林海雪原的白山黑水……可我最喜歡這里?!?/p>
因為這里熱鬧,因為那些再美再壯闊也只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這里,卻是你我創(chuàng)造出守護著的平淡與幸福。
長街長,煙花繁,散亂的人群熙熙攘攘,那是他們都愛著的煙火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