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纮猜想的不錯,不過半月,官家便下旨調長柏進中樞,政令下了兩日,盛纮便遞了辭呈,直言自己精神越來越不濟事,只怕耽誤了政務,求官家恩準,提前致仕,告老還鄉(xiāng)。
官家特意召了盛纮去,勸他莫要致仕,嘴上言語說了一籮筐,盛纮卻始終推拒,最終官家嘆了口氣,準了盛纮的請奏,并說讓他不要擔心,就算他致仕返鄉(xiāng),念他多年辛勞,朝廷也不會虧待他。
盛纮連忙叩謝皇恩,行禮后離開大殿,官家看著盛纮逐漸遠去的背影,低眉默默勾了勾嘴角。
幾番拉扯不過是客套話,盛纮此舉其實正中官家下懷。
如今朝廷最大的問題就是沒錢,倒不是百業(yè)凋敝,而是朝廷養(yǎng)了太多無用的官員,前朝一人能做之事,放到如今竟要五六人同時任職做事,白拿俸祿不做事還算好的,更有甚者,一件事情幾人互相推諉,竟比人少時做起來還不容易,自己想要裁撤,可牽連甚廣,的確不好著手。
但再難著手也要做,自己本就有意鼓勵年歲漸長,多領虛職的老臣提前致仕,盛纮便是給自己開了個好頭,定要給他一個恩旨,好叫眾人知道風聲。
很快盛纮便在家中得了封賞,特賜金紫光祿大夫,賜全祿,賜良田三百畝,白銀二百兩,安享晚年。
盛纮雖然想到了會有恩賞,可屬實沒想到竟有這么多,待送走了天家使者之后,盛纮拿著恩旨左看右看,最終大松了一口氣。
自己在官場上小心謹慎了這些年,這最后一步路,總算沒走錯。
舊日同僚好友得知盛纮不日就要離京返鄉(xiāng),一茬一茬的擺了宴請,盛纮連日應酬,既是敘舊,也是給自家小輩鋪路。
“盛兄啊,你倒是走得快......自己享清閑去了。”紀倫拿著酒杯走到盛纮身邊。
“忙忙碌碌這些年,此刻真輕松了,反倒有些不自在了呢。”盛纮呵呵一笑,與紀倫碰了一杯酒。
“這些年......是啊,彈指一揮間,遙想當年,你我一同入榜,一同在金明池畔飲酒作詩的事好像還近在眼前,沒想到,如今我們都是做祖父的人了......哦對了,你是走了,咱們兩家的婚約......”
“紀兄放心,長楷明年就回來了,你家二姑娘是你掌上明珠,我們盛家定會禮數周全,風風光光將她迎回我們盛家的?!笔⒗€拍了拍紀倫的肩承諾道。
“好,看來不過一年光景,你我兄弟便又能再聚了。”紀倫笑道,又看了看左右,與盛纮湊近了些低聲道:“這些時日回鄉(xiāng),正好多陪陪弟妹,迎著大娘子回來吧。”
當年的事外人不知真相,紀倫又見盛纮時常消沉,只當是他把大娘子趕走了又懊惱。
盛纮愣了愣,默默點了點頭,紀倫見狀也不再多言。
又過了幾日功夫,長柏一家?guī)е咸惨姐昃┝恕?/p>
為了迎老太太,盛家聚的齊全,女兒們帶著夫婿都回了娘家,謝寧早早準備,安排好了整個席面,一家子等著老太太回府。
盛纮更是親自去了碼頭處,待長柏和海朝云扶著老太太下船后,迎著老太太上了自家的馬車。
“你是一家的主君,怎么還親自來了?!崩咸谲嚿献€(wěn)后,看向盛纮問道。
“兒子是家里的主君,但更是母親的兒子,母親出去了這么久,兒子想念的很,只想多為母親盡些孝道?!笔⒗€笑了笑,關切道:“母親在外一切都好吧?”
“都好?!崩咸c點頭,眉眼間盡是舒展,“柏兒事忙,家中里外的事多由朝云張羅著,她是個仔細的孩子,也孝順?!?/p>
“那便好,兒子也能放心些?!笔⒓嚭呛切α藘陕?,沉默半晌道,“兒子已然提了辭呈,想必母親已經知曉了。”
“官場上的事,你風里來雨里去這么多年,原不由來問我?!崩咸?。
“母親這般說,兒子惶恐?!笔⒓嚸Φ?,又有些擔心老太太還怨著自己,將先前自己的想法盡數說明,“母親覺得呢?”
“你已想的清楚明白,我自然不會說什么。”老太太看盛紘解釋的頗為認真,依稀想起盛紘年少的時候,自己考問他功課,眉目清秀的少年談詩論文,對答如流。
想到那時候,老太太也不由得軟了心腸,“官家恩賞,想來這一步是對的,如此安穩(wěn)致仕,也算全了一世名聲?!?/p>
“記得早些年,你說能混個銀青光祿大夫榮休已然不錯,如今賜了金紫光祿大夫,也不枉多年辛勞?!?/p>
盛紘聽老太太這么說,心里覺得更踏實了些,正欲再說什么,聽到車外馬蹄聲斷,“主君,老太太,回府了?!?/p>
盛紘不好再說什么,便扶著老太太下了馬車,自家門前,一眾兒女等候,見兩位長輩下了馬車,親親熱熱的迎了上來。
盛紘只覺得家里許久沒有這么熱鬧過了,心中感慨,一家人邊說邊走,入了正廳席間用膳。
直到晚間,熱鬧散去,盛紘又扶著老太太回了壽安堂,遣散了諸多伺候的,只留了房媽媽在一旁。
“母親,先前沒來得及與您說完?!笔⒓嚭攘藥字丫疲砹藘煞志茪?,“兒子此次致仕是告老還鄉(xiāng),很快便要離京了?!?/p>
老太太提前已得知了消息,也不意外,“那么,你是要回宥陽?那邊老宅可傳信讓大房派人收拾收拾……”
“不。”盛紘打斷道,卻又說不出話來,沉默許久才道,“兒子……想……趁這時間,在外游覽山水?!?/p>
老太太見盛紘如此難以啟齒,已明白了七八分,“游覽山水,那要先去何地?”
盛紘抬頭,與老太太對視一眼,知道自己所想已被老太太猜透,苦笑一聲:“母親……”
“恕意是個好孩子。”老太太聲音雖輕,但在安靜的壽安堂內卻分外清楚。
“兒子知道?!笔⒓嚧瓜骂^去,“兒子……對不住她,更對不住母親?!?/p>
老太太暗嘆一聲,心中酸澀的搖了搖頭,母子二人陷入長久的沉默。
“恕意這個孩子,溫和通透,見事明白。”老太太清咳一聲,沒有回應盛紘的歉意,回憶道,“還記得恕意剛來咱們家時,謹小慎微,從不會冒尖出頭,多說一句話,直到后來生了明兒,許是為了孩子考量,才敢在全家面前露臉了?!?/p>
“后來,她時常來壽安堂,有時候我瞧著她,年紀輕輕的,為人處事難得的體面從容,說句不中聽的話,她若不是家中落難,可會與我們盛家結緣?。俊?/p>
盛紘頭更低了些,“母親說的是。”
“凡是有本事的,大多有些傲骨?!崩咸珖@了口氣,“咱們家大娘子,心不壞,但做的糊涂事不是一兩樁了,恕意對著大娘子,從來也是謹守本份,恭恭敬敬的,你有這樣的人在身邊,是你的福氣?!?/p>
“是,所以兒子想著把恕意勸回來,還像從前一樣……”
“從前一樣?”老太太聲音微冷,盛紘心中一驚,忙站起來。
“兒子自然是知錯的……”
“恕意侍奉你多年,瞧著你們也感情深厚,原來你還是不明白她?!崩咸珨[了擺手,“平日里瞧著她是寬厚從容,知曉大體,然而大事臨頭,她卻是極有決斷的,既然走了,如何是你一兩句話就能勸回來?何況,破鏡難圓這個道理,你不明白?”
“母親教訓的是?!笔⒓嚸嫔嗷?,“兒子是對不住她的,如今致仕,也不用再擔著全府的體面,定然好好勸慰她?!?/p>
老太太沉默半晌,想著解鈴還須系鈴人,兒孫自有兒孫福,也不再說別的,只點頭嘆道:“也罷,今天累了一天,你也早點回去歇著,想好了便去吧?!?/p>
“那請母親安歇吧,兒子便回去了?!笔⒓囋傩幸欢Y,垂頭離去。
老太太回了臥房,由房媽媽服侍著褪去外衣,苦笑道:“只盼我那兒子,知道人心換人心的道理?!?/p>
“奴婢瞧著主君方才真情實意的,想來是真明白了,老太太就別操心了?!狈繈寢寗竦?。
但愿如此吧,她又如何不盼著一家和樂,互無齟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