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蘭站在高處，聽見身旁小太子的輕笑聲，思緒越發(fā)清明。

　　朱厚照用手?jǐn)[正墨蘭的腦袋，大庭廣眾之下，他替少女撩起一縷凌亂的碎發(fā)，親昵地開口：“盛四姑娘的病怕是更嚴(yán)重了?！?/p>

　　他說話時，呼出的白氣便隨著微小的塵埃裊裊升起，像是線香被信徒點(diǎn)燃后飄起的青煙。

　　墨蘭不由踮腳抬手貼上他的唇，低低道：“我是不是要死了？”另只手就這樣握上了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

　　這似乎是她頭一次在清醒時主動靠近他。朱厚照這樣想著，便惡劣地頷首。

　　少女便失力一樣倚在他懷里：“是怕我連累了妹妹們嗎？”

　　不，不是的，那些道理墨蘭上輩子就逐漸想明白了：她們姐妹三人在盛家的利益面前永遠(yuǎn)算不上什么的。

　　她的父親找不到她，怕她連累盛家名聲，所以盛四姑娘就必須突染惡疾；皇家不在乎她、太子不肯為她謀劃，她的父親為了盛家不敢認(rèn)她，看見了便也只能當(dāng)成沒看見，那她的“病”就不會好，她甚至?xí)八馈?。盛纮怕的是太子、是皇帝，卻唯獨(dú)不會是一個女兒的死訊。

　　當(dāng)然，他若是一個人品端正的士大夫，他就該冒著讓皇家厭惡的后果，將這個可憐的女兒送進(jìn)東宮?？伤皇?，墨蘭想。

　　墨蘭拉著朱厚照，一步一步往前走。邁過那道門檻的時候，她忽然頓住，仰面直直看向朱厚照，道：“那個穿青色長袍的男人，是家里給我相中的夫婿，我不喜歡他?！?/p>

　　朱厚照呵了一聲。

　　“那天……如果不是你，我就會和六郎在一起。和我定親的人若是六郎，剛剛，他定會狠狠送你一巴掌……”墨蘭說著就突地抬手打上了朱厚照的臉。

　　“啪”的一聲，劉瑾聽得膽戰(zhàn)心驚，忙上前，想一腳踹開墨蘭。

　　朱厚照此時心情卻十分愉悅，他朝劉瑾擺手，咧了咧嘴，手從后面環(huán)上了墨蘭的腰，笑道：“梁六公子的第一個孩子怕是快要出世了?！?/p>

　　“六郎的孩子，不論是誰生的，我必都愛如珍寶?！蹦m回道。

　　朱厚照拍了拍墨蘭肚子，也不在乎她說了什么，自顧自冷笑：“夫人莫?dú)?，梁六公子?fù)了你，和別的女人有了孩子。你這不也是負(fù)了梁六公子嗎？這肚子里啊，說不得就揣了個別的男人的孩子了。”說著強(qiáng)硬地將她抱上了馬車，也不管身后臉都皺成了苦瓜的劉瑾。

　　劉瑾心里確實(shí)苦：這慫恿太子玩樂和慫恿太子玩出一個孩子的性質(zhì)完全不一樣?。?/p>

　　上了馬車，朱厚照將墨蘭攏在懷里，不住地拍她肚子。

　　墨蘭哂笑：“怎么？想拍死你的孩子？”

　　朱厚照自己也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聽見這話樂了：“拍死不如了你的意！我偏不拍死他，我得把他養(yǎng)大，讓梁六公子好好看看他，順便給梁六公子好好說道說道他那偉大的娘?！?/p>

　　他把頭埋在墨蘭肩頸間，繼續(xù)說：“……不過梁六公子嬌妻美妾幼子在懷，怕是記不住滿嘴‘彩筆賦蕪城’的才女了?！?/p>

　　抬首間便見墨蘭終于慢慢點(diǎn)頭，大概也是知道他說的八成都是事實(shí)了。她的嘴也不硬了，身體也不僵了，甚至開始主動靠近他，朝他噓寒問暖，問他剛被扇過巴掌的臉疼不疼。她和普通女人沒了區(qū)別，朱厚照便覺得有些索然寡味，聽她要西王母像，想替孩子祈福，也就可有可無地應(yīng)了。

　　當(dāng)晚回了院子，朱厚照無趣地抱著人睡覺，半夜睡意朦朧間卻察覺人不在懷里，坐起身往旁側(cè)看去：

　　少女穿著中衣，跪在西王母像前，皎皎月光照在少女瓷白的臉上，襯得她好似神妃仙子。

　　朱厚照懶洋洋地聽她低聲禱告，聽了一會，兀然起勁，下床疾步就奪了她案上供奉的西王母像，然后高高舉起，猛地向下摔去。

　　墨蘭作失態(tài)狀坐倒在地，眨眼間就咬牙爬起身，卻是又要抬手打他臉。

　　朱厚照哪里會讓她得逞，輕松就捏住她手腕，她便再不得進(jìn)一步。

　　兩個人離得很近。

　　“我這是救你。”朱厚照低頭，湊近她耳畔輕聲道。他冷冷看向墨蘭，倒是未想她志向那般遠(yuǎn)大：不僅想替梁晗和梁晗的孩子求得平安，還想替他求得不安。

　　朱厚照抬頭，拽下墨蘭發(fā)間玉簪，抵上她的脖頸，似笑非笑道：“——這樣才是真正的不平安?！?/p>

　　“若是求神有用，盛四姑娘又怎么會遇見我這樣的人呢？”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就像是……誘哄一樣。

　　“盛四姑娘死了！”墨蘭高聲道，她的聲音越來越大，她甚至主動向前，只為讓玉簪扎／她更深。

　　大概是屋外侍奉的小太監(jiān)點(diǎn)起了燈，橙黃的燭光漸漸映亮了室內(nèi)，朱厚照能看見她眼角落下的淚珠。他忍不住放下抵在她脖頸間的玉簪，溫柔地吻上她的額頭，輕聲哄道：“盛四姑娘只是……”

　　朱厚照說著頓了一會，猛推開她，拍拍手，淡淡道：“瘋了?！?/p>

　　他高高俯視跌坐在地上的少女，平靜地想：她這輩子，算是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