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沙席卷的邊城,漫天的黃。幼時記憶里唯一的綠,便是流放塞北的那個犯卒所講的書。
一壺燒刀子換一個故事。我同其他孩子一人偷一口爹爹的酒,湊足了一壺,每日黃昏蹲在酒家門外,央他講一個故事。
書生佳人、天子平女,每一個故事都有不同,只故事中的女子從未變過。她名喚葵子,襲一身青綠的衣裳。
我常問他,青綠是什么顏色?
他捻起地上一小撮黃色的塵,薄薄灑在我的手上,笑道:“是一種能破土而出的顏色?!?/p>
我將他的話妥帖記下,趁著一個荒涼的夜,背起行囊,準備離開邊城,去尋破土而出的那種顏色。
“小子?”
十丈城墻上,鬟鬢碎亂的姑娘搖晃著腳丫,正低頭喚我。
“你幫我一個忙,我便圓你的愿望?!?/p>
第一次離家出走未果而終便罷了,竟是出門不利,惹了一只纏身的妖。
她說,她闖了彌天的禍,天劫將至,想歷一歷為人的苦。
雖說是來歷苦,卻是倒水捶背皆需我伺候,即便每日出門,她仍要附在我身上,似背了一簍砌房的石。
可我未曾厭煩她,或許是因旁人都看不見她,故而未曾給我填什么麻煩。
亦或許是她同我一樣,都喜歡犯卒的故事。
燒刀子從犯卒的嘴里溢滿而出,他仰首擦著嘴,低頭看我的眼睛微怔。過了許久,待微醺的紅暈從他臉側(cè)泛起時,他才開始講故事。
這一次,葵子受了一個將軍救命之恩。
葵子是和親隊伍里一個小小的婢。和親途中遭匪賊掠奪,將軍趕至時已死傷無數(shù),一番拼殺后,只剩下他與葵子兩人。
葵子照顧將軍三天三夜,將軍雖身受重傷,卻終究撿了一條性命回來。那段日子是葵子最快樂的時光,煮酒言詩,攜鋤花下,她與將軍亦許了相守終生。
然而,她與將軍終究被朝廷尋到。將軍雖有赫赫戰(zhàn)功,與和親失職一事比起來,卻連性命都保不住。家中妻小都已畏罪逃散,就連葵子亦無影無蹤。
直到宮中太監(jiān)來宣讀復官的圣旨,他方才推曉出,葵子應是和親的公主。許是那日她本想趁亂而逃,卻被他護在身后,故而報了這一場恩,亦結(jié)了一場緣。如今她重回宮中,他便可保住性命。
犯卒又灌了一口酒,嘿嘿笑道:“他每日去宮闈外等著。鉆過頹圮的狗洞,翻過蒼老的樹丫,只想瞧一眼她。那個傻子喲?!?/p>
可直到將軍按捺不住,潛入后宮時才發(fā)現(xiàn),宮闈里的公主并不是葵子。而他亦因私闖禁宮而獲罪流放。
故事剛講完,邊城便掀起一陣風塵,瓢潑大雨隨即而至,聽故事的孩子都被爹娘喊回了家。我亦起身向家跑去。
身上一陣不適應的輕盈,轉(zhuǎn)身去看,附身的姑娘仍坐在犯卒面前。
她試圖擦去犯卒臉上的雨水,卻只見犯卒搖搖晃晃地起身,從她的身體穿過。雨水穿過她透明的手,在地上漸起翻淚的花。
近在咫尺,卻遠如天涯。
那晚,雨聲漸弱,卻是雷鳴不止。即便如此,我仍是做了一個夢。
夢里將軍闖入宮闈,宮闈里的公主正是葵子。
他們私奔天涯,過著四處藏躲的日子。漸漸地,將軍變得郁郁不得志,整日醉生夢死。每至酒醉,便對葵子橫加指責,將他的壯志和抱負都埋怨在葵子身上。
可他卻仍是為了葵子,將貼身的寶劍典當,換了一只珠花,做葵子出嫁的聘。只是回家的路未走到一半,便被官差所抓,當日晌午便被問斬在菜市口。
葵子聞訊,亦從山崖跳了下去,在生死相隨的那一刻,一株轉(zhuǎn)生的妖救下了她。
那是崖壁上開的一朵朝陽花,勾住了葵子的衣角,將衣裳都染成了青綠色。
待葵子醒來,她已躺在馬革裹尸的戰(zhàn)場上。將軍把她護在身后,大聲問她:“公主在哪兒?”
如同朝陽花隨著日頭東升西落一般,葵子重新輪回了這一段過往。
只這一世,她命為妖換,亦是只無生無死的妖。她如大夢一場,經(jīng)歷夏花秋月,終是又走到將軍闖宮的那一刻。
葵子躲在重重帷帳后,看著將軍望著侍婢假扮的公主,悵然若失,頹首被俘。
篡改天命,乃是破天規(guī)的禍,葵子逃不過。
夢中躲在帷帳后的葵子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正著了一件青綠色的衣裳,笑著對我道:“多謝?!?/p>
第二天的邊城,晴空萬里,再無漫天的黃。我偷了阿爹的一口燒刀子,跑去酒家。
犯卒盤坐的地前正長了一株青綠色的花,花萼處泛出比丘沙還要嫩的黃,舉頭向著太陽。
我興奮的沖上去問:“這就是青綠色嗎?”
他似愣了許久,方道:“這是破土而出的顏色,追隨我太久,染了我腳下的沙?!?/p>
言罷,一滴淚落在花芯,渾渾攪動,結(jié)出滿目累碩的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