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視如親姐”是客套話，但再常見的客套話，從皇帝口中說出來分量都是極重的。能叫皇帝視如親姐的是什么人？那就只有長公主了。先帝子嗣單薄，幾位公主年紀都還小，養(yǎng)在幾位太妃身邊，平日里也沒見得與之多親近。而云薰是什么人？六歲就被送進宮里頭，連原先姓氏都不知道是哪一個了，伺候人伺候了大半輩子，在主子們眼里縱然可給幾分顏面，那也是低賤的奴才?；实鄞搜?，算是真真切切地嫌太后不耐煩，故意堵她了。

沈太后的笑容確實繃不住，露出幾分訕色。她把弄著腕子上那一串紅珊瑚珠鏈，一顆一顆撥著像是在強壓心境。半晌后，她長吐一口氣，輕推著身邊的茗芳郡主：“去同皇帝好好說兩句話吧。大婚前一個月你們不能見面，左右能見的次數(shù)不過爾爾，還不抓緊?！?/p>

茗芳郡主臉上掛著羞澀的笑提步朝皇帝走去，盈盈一福身，只是還未福下身去就被皇帝接住了手臂扶起來。一時俊男俏女，雙目相對，濃濃情意盡數(shù)掩在這欲說還休的對視之中。

還跪在地上的云薰覺得大概是被三方都忘了。

此時沈太后皺著眉沖她抬手，語氣未見不滿也未見寬和：“你起來吧，瞧這樣子，活像哀家要吃了你似的?！?/p>

可不就是要吃了人嗎？云薰想道。

但這宮里哪有不吃人的時候？

云薰起身，仍舊是退到皇帝身后去，垂著頭像木頭人一般。

茗芳郡主側(cè)過頭來看她：“云薰姑姑瞧著像累了，許是近日宮中多忙事吧？”

然后她用手指小幅搖了搖皇帝的袖子，撒嬌似地道：“陛下難得來夏風(fēng)臺一趟，臣女斗膽，請陛下陪臣女去薈涼湖走走?！?/p>

皇帝仍含著笑，卻婉拒了：“郡主也知近來宮中事忙，待到后面幾日撻拓部來使入京，萬事皆要過問，今日只能辜負郡主之愿了?！?/p>

茗芳郡主的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皇帝復(fù)站起身，微微頷首向高座上的沈太后示意了一下，便大步流星離開了這廳堂。云薰加快腳步跟在后面。

沈太后看著這遠離的背影，眸里卻顯露出幾分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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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風(fēng)臺到均常臺路不算近，皇帝是要坐步輦來回的。均常臺的梁一禮是專門侍奉皇帝出行的，方才一直候在外面。見皇帝出來，忙去拍了拍步輦椅子上的軟墊，彎下腰去只等他上來。皇帝卻只是甩甩手，讓他帶著步輦遠遠跟著，看起來想步行走一段路。

云薰走在后面。御前侍奉多年，她是得方方面面都顧忌到的，眼見皇帝這般，只能勸道：“陛下，現(xiàn)下剛出了梅，正是暑氣最熱時。方才從均常臺出來也沒帶把傘，您在這太陽底下走，萬一中了暑氣，龍體有損，一禮公公可不就要吃罪了？”

越戩回頭看她，明黃色的龍袍穿在他身上，被陽光一照，仿佛渾身散發(fā)著令人難以直視的金光。云薰是奴才，不可直視天顏，他背過她時尚可看個背影，正對著她，她只能低下頭去，入目唯有一雙繡著碧藍銀紅雙龍戲珠圖案的靴子。

“云薰啊云薰，”他說道，“枉你在朕身邊伺候這么多年，莫非看不出朕心情不爽，只想一個人大太陽底下走走，清清心嗎？”

太陽底下走哪兒來的清心？云薰哭笑不得。面上她屏著氣，輕聲道：“奴婢愚鈍，不敢揣測圣心?！?/p>

“朕許你揣測，還不成？”

云薰心弦被強力一扯，叮咚一聲仿佛都已亂得不成樣。但接下來果不其然便聽見他哼了一聲接著道：“梁大伴這些年來愈發(fā)謹慎，朕看他一個老人整日擔(dān)驚受怕也沒得計較。但你可就算了，真不揣測朕的心意，這服侍人的活計道道都沖著朕不高興的地方去。”

云薰只能道：“陛下仁慈寬厚，乃是奴婢等一眾宮人的幸事，奴婢等人又怎敢得寸進尺、妄自揣測呢？”

她說話間，皇帝向她進了一步，一片陰影自云薰頭頂投下。她僵著不敢動，似有似無的嘆息聲響起：“你倒是知本分……若人人都能如此，還需要朕操心個什么事呢？”

明明是戶外，明明空氣炎熱，云薰卻偏能感覺到他灼熱的吐息落在她頸側(cè)，曖昧得不行。

不，不是曖昧，而是她現(xiàn)下總有些疑神疑鬼的?；实勰贻p，前些年忙于政事不說，宮中也沒有個年長的教事嬤嬤，許多男女大防皇帝未必清楚。兩人從小伴到大，小時候的不少習(xí)慣帶到現(xiàn)在，說出來讓他改那就是界越，但不說出來她心里又焦躁不安。

云薰一狠心正要開口，皇帝的下一句卻是讓她當(dāng)場定住了。

“云薰身上好香?！彼苫蟮刈匝宰哉Z，“朕總覺得像在夢里聞到過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