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女親眷領著她的小兒子回家去了,帶走了蔡蔡的五本書。
那些書蔡蔡大概永遠不會再看,留著也是無用。我和蔡蔡都沒有什么戀物的癖好,整理物品用的最多的方法就是“扔”。
“舊不去,新不來。”我說。
蔡先生不像我們倆,他的舊物總都拾掇整齊擺放著。書籍,字畫,文玩,林林總總,一應俱全。報刊是依時序收藏。先生的書房就像個小型博物館。好在我們家里地方不小,有這些物品撐起來,反倒不嫌空曠。
先生養(yǎng)松,書桌上放著盆景松,侍弄得很精神,文雅而有野趣。他是會自己擺弄花草的,而我只曉得看。供我玩賞的花向來是蔡蔡打理。先生書齋后面的小竹林,終年婆娑著清涼的綠影。衙齋的環(huán)境,清新明快,古意十足。
也是那個親戚家的孩子,借書的這個男孩的哥哥,他在十年以前,在蔡先生的竹子上刻字,致使得先生誤以為是蔡蔡刻的,所以打了他。蔡蔡明知自己冤枉,卻不曾聲張。
他竟沒有聲張。是我思來想去,怎么都覺得不對勁,因此重新審了他一次。我想,這孩子連折花時都要用紙巾去給沁著木汁的花莖拭淚,蚊子都不忍心打——除非那蚊子叮我——他又怎得會有心去在竹皮上刻那前后不通的雜字?
而況這一叢竹生長在衙齋之后這般久,緣何非要等到那家人一來,蔡蔡才靈光乍現(xiàn)似的想起了刻字竹上?
我料定了那字是親戚家的沖哥兒刻的,至少也是在沖哥兒挑唆之下,蔡蔡才糊涂了這么一回。
上京人召喚小孩子,或者指稱同齡密友,常在名字最后一字前加“阿”或“小”,稱“阿旺”“小強”等等,也有加“大”字的,蔡蔡的中學好友張新成就叫“大成”,聞來像是很大氣有野心的名字。
而我喊人是依秣陵舊習,用疊字,或謂“某哥”“某姊”,譬如蔡蔡和成哥兒。龔子棋沒有那個待遇,有趣的是他也是南方人,人前他喊我“蔡姆姆”,我就喚他作“棋哥兒”,很親切。近些年倒是越發(fā)地不講規(guī)矩了,沒有外人在時,就一口一個單字的“阮”,沒得顯出一種膩味。但我和他向來親近得很過分,所以倒不覺得奇怪。倘想聽他說一聲“您”字,更是難如登天,求我時也沒有的。
子棋如今人在伊雙學畫,也有幾年沒曾回來了。蔡蔡的另一位密友超超是在弗貞,不過他倒并非是學習去的,據(jù)蔡蔡在家書中所言,他這次出國“游學”,錢沒有少撈,艷遇也不少。所謂鮮衣怒馬少年時,大抵便如這孩子一般了罷。
滬下的言俗習慣,大類金陵,所以人們大都以為我是正統(tǒng)的申城人。我剛來到北方時,對人說的是滬下官話,后來才學會了京談,但有些時候是聽而不說的。
竹林之中,那刻字的筆跡,確是與蔡蔡很像——小孩子寫字都是那樣,方正的一筆一劃。我無法由此得到線索,干脆直接拷問當事人。
“程昱,你過來。”
同他的父親一樣的,我稱呼他的學名時,便是有正經(jīng)的事要提。根據(jù)經(jīng)驗,多半并非什么好事。
“媽媽?!彼怨缘厮上抡诩粢恢凰墒蟮募t紙,向我走過來。
“你并沒有在竹子上刻字,對不對?”我拉著他小小的手,軟,而且熱。
“嗯?!彼c頭。他對我總是很坦誠的。
我和蔡蔡初相遇時,自也帶著各自的拘謹。他怕我不喜歡他,我也怕他排斥我,但我們都有希望這個家庭和諧安寧的心。在我們各自心照不宣地明確了雙方都有這樣的意向之后,我跟蔡蔡便很順利地建立起了友好的關系。
當時他才五歲,我也只是十六七的光景,所以我們熟起來得相當快。事實上,不僅是我把蔡蔡從小帶大,也是他和我一起長大,一起成人立事。我們所以是亦親亦友的關系。
我同蔡蔡的性格,實在很合得來。我們二人的愛好一致,思路相似,從來不爭吵。我一直竭盡所能地為他考量,他也一向很聽我的話。我們好得就像是一個人。
“是沖哥兒刻的字,對不對?為什么不揭發(fā)他?”我手撐腮,寬坐珍珠線的白色小沙發(fā)里,把話語權交給蔡蔡,聽他怎么說。
“沖哥自己不愿意承認,我若把他供出來,他肯定勢必要惱了我。我替他背下這鍋,頂多也就是挨一頓揍,不會怎樣。爸爸也不會因這一件事就恨上我?!币痪湟痪?,條分縷析,這卻是九歲的蔡蔡說出的話,顯得他很老氣。他自來就是這樣的。
“所以你認為這是最好的處理方法,是嗎?”
“嗯?!边@孩子不卑不亢地點頭。
后來我沒有說他是錯的,也沒說他對。我沒問他我想問的話:你這樣做,置法理道義于何地?
我在蔡蔡的回答里聽出了一些禪機,那是屬于這個孩子的獨特財富。
社會中所謂的理性與道德,還不都是人類的規(guī)定嗎?我沒有興趣用一些人類的決議去壓迫另一些人類,所以蔡蔡在我這里擁有著許多格外的自由。而一旦他自己發(fā)現(xiàn),他的善意換來的更多是惡意,選擇不再向善,也是他的自在權利。
我會告訴他,吃太多糖會蛀牙,不穿棉衣會感冒。但我不禁止他吃糖,也不強迫他穿棉衣。而他異常自律,早晚刷牙,換季增減衣服,不用費心提醒。我這“馬放南山”的教育方式,恐怕也只有蔡蔡能夠適應。
蔡蔡拿筷子的手勢從來就不對,我甚至從沒想過要矯正他,全聽由了他去。
“乖小囡,不管你的決定是什么,媽媽都會盡全力保護你?!蔽腋嬖V蔡蔡。
蔡先生打蔡蔡,打到第三下時,就被我口頭一句話攔了下來。我說,“先生息怒罷,打在蔡蔡身上,痛在我為娘的心里咹。”
我于是得以領著蔡蔡走出衙齋。他的手給木尺子打腫了,是右手,手掌鼓兩條紅色的痕,反著白光。我給他上了萬金油,不過癮,干脆讓小銀給拿紗布包起來——我自己不會用醫(yī)藥箱。
白紗布纏裹在孩兒小小的手,小銀給他系起一個蝶翼似的小結。其所以不即此剪斷,是為便于他玩耍。
果然,抹干眼淚之后的下午,蔡蔡就愉快地拉著我跑出巷外,駐足在人家門前的葫蘆藤蔭里。
“媽媽,你看?!彼涯侵唤?jīng)過了精心包扎的傷手舉起,繃帶打成的結掩映在疏密交疊的藤本之間,正是一朵足能夠以假亂真的清白葫蘆花。
眼下這個季節(jié),上京的葫蘆生長得還很參差,有的已然成形,在條頭亮晶晶驕傲地掛著;有的卻長化了;更多是白而素的大花,樸實嬌憨地橫斜織著,不管一天里面前路過多少行人,也從沒有來摘它們的。
我牽著蔡蔡的小手,就讓那朵開在他指掌弧頂?shù)男⌒“谆ù╋w于葫蘆藤的星狀葉子之間,仿佛一朵冷靜優(yōu)柔的蝶。
蔡蔡十三歲時,有那么一次,他站在學校里二樓的陽臺上看風景,有人從二樓的窗子里往外拋了個塑料糖水罐,不巧竟砸到當時的一位紀律主任。主任猛地抬頭去找“肇事者”,正看到蔡蔡慌張地看著他。
他當然要懲罰蔡蔡,但蔡蔡的態(tài)度十分堅決,抵死否認他扔了垃圾?!板e了就是錯了,我會承認,而且我會道歉。但是如果這個事兒我沒錯,或者說我根本沒干過這個事兒,你要硬說這個事兒是我干的,不行?!彼敃r這樣說。他的一些態(tài)度,隨著時間,在發(fā)生著改變。
蔡蔡受到同學的很多影響。他喜歡和同班級的張超親密,所以學會了一種寸土不讓的“剛”勁。
我也在他被沖哥兒陷害的那一日,對他說過,“他們會歪曲事實,會示弱,你不會,所以你總要受苦??蛇@樣的蔡蔡在我眼中,乃是全天下頂頂酷的小孩。
“正是揉不進沙子的眼,才要多流淚??梢仓挥羞@樣的眼,才清澈見底。
“我兒,媽媽對你所望孜孜,你莫要辜負我。”
蔡家院里的海棠,是最普通的那一種秋海棠,花期在七月,果期是八月。我對著梳妝的鏡子,把一朵粉白色的海棠別在鬢邊,看了一眼,又摘掉。
我戴花實在不好看,甚至可以說是難看。不知道他們米國那些金色卷頭發(fā)的女人戴不戴花。我知道德勝門住的林小姐也是金紅色的燙發(fā),她是戴花的。
茉莉一年開三次,能從四月熱鬧到十月,夏八月開為最盛。三幕歌劇《圖蘭朵》里的一個唱段,到了中國就成為《茉莉花》,蔡蔡很愛這段小調。
他平時在家里,擺弄花草時,侍弄貓狗時,時??诶镙p聲唱著,有時是京評梆曲,有時是學校里教的外文歌。
蔡蔡上小學堂時,音樂課學的歌,我還大多會唱。到了中學,那些意大利歌劇的大段唱,就有些是我聞所未聞的了。
蔡蔡的京劇、評戲是我教的,我老家住江南,水畔居人,人人會唱曲兒。我們那里的昆曲很著名,那是京劇的源起,我會一點點。以前有撂地的戲班子南下云游,我還跟他們學過河北梆子。
玉簪花也是八月最旺,我和蔡蔡的園子里面,立著孤零零的一棵。這花又稱白鶴花,名字很中聽?;ò昙氶L揮灑,如鶴翼垂天。
鶴這種鳥生得很仙,又據(jù)說,實力上可以和鷹一搏,是一種猛禽。魏晉時候的支道林養(yǎng)鶴,為防它們飛去,將翅膀上的翮羽剪除。兩只鶴成日悶悶不樂,支氏看了,也大為心痛,最終“放鶴歸山”,讓這兩只仙鶴重返了林泉。
支道林是當時著名的隱士,擅長談玄,是有文化、有智慧的人。即便是他,也沒能一下子看開愛與害的一線之隔??上攵藫嵊粋€孩子從小長大,會出多少錯誤。而就是在這不斷的試錯里,人類一代一代地繁衍下來。
玉簪花的模樣很逍遙爛漫,可惜還是太嬌?,F(xiàn)在是寶琴她們很精心地養(yǎng)著它。
“八·一”又過去了,最近陸陸續(xù)續(xù)有先生的幾個朋友來拜訪。蔡蔡的父親未必天天在家,我就代替他接待客人。這是很常有的事情。
有一位畫風俗畫的吳先生,送了蔡先生一棵碗蓮賞玩。這花我就替他擺在書案上的顯眼處。
這一碗蓮花,小巧澄凈,清俊可愛,先生想必會喜歡它。
周敦頤愛蓮,稱它“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國的文人歷來都深以為然。我不煩厭蓮花,畢竟這花實不難看,但我有許多微詞可言。
蓮不透水,油鹽不進;中通,其間藕斷絲連,滿肚皆是千頭萬緒的花花腸子;不蔓不枝,孤僻闕朋;又香遠益清,好賣弄芬芳;出泥不染,是為忘本。
這話可不敢對先生說,否則他又要笑言我是“巧舌如簧”“巧言令色”“欺世盜名”的了。我只偷偷跟蔡蔡講,他心思敞廓,聽一遍就過去了,別人的話,不能影響他自己心里的判斷。他該愛蓮還是會愛。
他這樣的人,總是很讓人感到舒服。
蔡蔡的聽不進話和暗藏不露的心機,注重聲名彰立的心念,卻是與蓮如出一轍的。難怪我挑出這花的種種毛病,卻從來不怨它懟它。
我們真正愛一個人時,不是看他時感到哪里都好得沒著沒落,而是明知道他的身上有著多少的不是,卻還是鐵了心地偏疼著他,義無反顧。我之愛蔡蔡,較于蔡先生多矣。
在先生那間名為“衙齋”的書房里,還有一幅我畫的芍藥畫,先生給題了“名花解語”四個字。這算是對我很高的一種褒獎。
先生以我為知音,曾贈詩:“惟卿第一能知我,留取心痕永不磨。”我發(fā)布一些不好真主出面的文學批評或是政治看法時,用的名字就是“惟卿”。
而我對先生是敬比愛多,人心之敬,多與畏兼生,我表面在家里喚雨招風,實則與蔡蔡一樣地怕著蔡先生。這就使得蔡家內外處于一種合理的平衡中。
也因此,我同蔡蔡總是串成一氣的,在我們家,如果有階級,則我和他是無產(chǎn)階級,先生是仁慈的統(tǒng)治階級。
今天看到這朵碗蓮,自然地便想起緣明園的蓮池,那可真正是“接天蓮葉無窮碧”的一景。
往常年,我每到夏天,都帶著蔡蔡去緣明園劃船看蓮。他所以知道我并不討厭蓮花。
大水法的人工噴泉巧奪天工,池水里白蓮明凈得仿若瓷器,摘一朵需付一個銀元,花將謝時會降價。我們家離緣明園近,所以不養(yǎng)蓮。預備水缸什么的也怪麻煩。
在我們家里,養(yǎng)些什么花,怎樣安置,都是蔡蔡拿主意,所以院囿中栽種的全是我喜歡的花草。說實話,倒與水缸不水缸的無有太多關系。
蔡蔡每年會買一朵蓮,帶回家里看一陣子。蓮花他喜歡白色的,這和蔡先生一樣。我卻更偏愛鮫瓣復沓的芙蓉,中以繁麗的紫紅色者為最。我?guī)е滩滩缮徸樱趟锨焕锏母鞣N《采蓮曲》,少有重樣的。他學得很快,而且很多年不會忘。
蔡蔡愛聽我唱那首《天涯歌女》的曲子:“天涯啊海角,覓呀覓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p>
蔡蔡的父親也喜歡我唱這支歌,但我總好像是只有對著蔡蔡時才發(fā)揮得最好。我們就待在一條小木舟上,半天都不上岸。我在板上坐著,白裙給夏風吹得翩躚起,蔡蔡說那好像是流云卷絮,飛雪蘆花,純凈得快要隱入了天地造化。
蔡蔡也會釣魚釣蝦,是跟一位鶴發(fā)童顏的前朝老太監(jiān)學的,他們兩個是忘年交。這位張公公九歲入宮,蔡蔡初見他時,也是九歲。張公公的農(nóng)歷生日,和蔡蔡的公歷生日是一樣的數(shù)字。
張公公是紫金城有名的玩兒家,架鳥熬鷹,斗雞走馬,王室公卿的玩意,沒有他不熟知的,蔡蔡的養(yǎng)鳥和種花,都是得了公公的真?zhèn)鳌?/p>
四九城哪里有什么好吃好喝的,張公公也如數(shù)家珍。蔡蔡跟著他玩,總是很省心也很盡興。他探到好的店子,過幾天就推著我去,我們就在下午玻璃紙似的天空底下嘗鮮,彼此有著說不完的話。
張公公跟蔡蔡稱兄道弟,叫我是“彩娘娘”。我跟張公公以藝名相稱,我稱他為璽公公——他在皇宮當差的時候,被慈西老佛爺叫做“小璽子”。
我道是“娘娘”二字太折煞我,要求與蔡蔡分別各論各的輩分,張老遂改稱我為彩兒。他稱蔡蔡為昱兒,見蔡先生時,仍舊尊稱“蔡叔”。
公公今年已經(jīng)快七十,身體很硬朗,玩心更是一點不收。今春里老先生的壽辰日,我還去他居住的小院兒拜訪過,給他送了幾壇家中自釀的桃花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