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睡眠很好,不常做夢。蔡蔡是從小而大,幾乎從來未曾做過夢。他笑言,蒼天憫人,我和他都是高枕無憂的好運(yùn)氣。
秋天的銀星海棠,開大朵大朵恣意縱揚(yáng)的花。銀星海棠四季開花,九月,巷里的薔薇陸陸續(xù)續(xù)地開敗了,便只剩下了銀星海棠好看。
新來的丫頭小玉,送了熱熱的茶到我房中了。
我不愛喝菊花茶,管是加了再多的糖,抿杯壁喝下來,也總是滿口的滄桑味道。
寶琴恰在這個時候,也走了進(jìn)來,“太太不喝菊花茶,你不想干了?趕緊撤下去。”一壁替我換成梅子茶。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蔡府丫環(huán)里面管事的了。小銀自打結(jié)婚以后,就不再住在蔡府中了,她自然地也便退居二線。
家里頭的這些個人事變更,全在蔡蔡不著家的這幾年里的。稱心的人,歡喜的寵物,有一個,沒一個地消失,一轉(zhuǎn)臉,就都不見了影兒,連巷子口那修鞋手藝最好的陳皮匠,如今都久不出攤了。我真覺得仿佛重?fù)?dān)千鈞,心力交瘁。
我叫小玉幫我去拿小客廳酒柜里的那瓶桃花酒,再去廚房順一碟子隨便的什么點(diǎn)心。對我來說,淡酒也比濃茶有滋味,先生給我起的外號里,就有一個是“小酒鬼”。
我喝酒不上臉,只是眼圈常常愛泛紅。吃完這遭下午茶,我就決定出門去溜達(dá)一小圈,和院里院外的貓兒玩一會。
貓這東西,都不愛著家,再黏人的也是一樣。豹貓御子倒是每天必定來向我請安,今天卻到現(xiàn)在還沒有看見。
大公貓金剛?cè)缃褚呀?jīng)很沉了,我抱它走了一段,頗覺抱不動,只能又放了它下地。這貓遂跟著我一跳一跳地走。
它今年大概快五歲,正值壯年。蔡蔡走的時候,它是不點(diǎn)大的一只小貓崽。
金剛小的時候,那真是可愛極了,圓眼睛滴溜透亮,像兩顆陽光底下的橘色玻璃球,像打磨精細(xì)拋了光的琥珀,像秋八月新下的露水裹著金屑子,懵懵懂懂地盯著人看,眨也不眨,一眼能看到你的心里去。
蔡蔡抱著軟乎乎的小貓團(tuán)子,親親淺粉色的貓鼻子,故作鄭重地告訴它,“乖寶寶,我要出一趟遠(yuǎn)門了,你好好陪著我媽媽?!?/p>
很多人不喜歡黑貓,認(rèn)為它們的寓意是不祥。老輩的傳說里,黑貓能通鬼神,和烏鴉一樣,是報(bào)喪之物。我原本也沒有想到,世界上會有像金剛這樣好看的黑貓。
給金剛起名字,很是費(fèi)了我們一番功夫。貓剛會走的那陣子,我跟蔡蔡每天七嘴八舌地討論,給它取一個什么名兒,真真是興趣盎然到了極點(diǎn)。我們都愛它的眼睛,說要叫它琥珀、珍珠、琉璃、金子……但都好像還差了一點(diǎn)什么意思。
后來有一天,子棋來我們家里擼狗,順道跟蔡蔡去看了貓,他當(dāng)時提拎著貓的后頸皮,臉對臉地看著它,貓媽“檀板兒”在地下,張牙舞爪,飛撲了過來捯他。
那小混子,哪里能怕什么貓,沒兩下就把母貓也給撈起來,隨手地掛在臂上挾著。
子棋提議,既然都喜歡這貓的漂亮眼睛,倒不如反其道而行,取個“金剛怒目”的意思,就叫它金剛得了。我和蔡蔡換個眼神,相對點(diǎn)了頭。這名字由此確定下來,“金子”就成了“金剛”。
金剛的母親檀板,是只純種的虎皮中華貓,父親不好說?!安豁毺窗骞步痖住保趾途傅脑娢乙步滩滩套x過不少,最喜歡的還是這首《山園小梅》,不過我最愛這首詩的,倒并不是文人墨客們廣為稱道的“疏影橫斜”“暗香浮動”的第二聯(lián),而是此詩的第三聯(lián):“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
檀板是蔡先生的一個朋友林徽茵小姐送給我們家的貓。林小姐也許是知道我愛養(yǎng)貓的,也許不知道。中華貓的身價很貴重,據(jù)蔡蔡在他信中所說,在米國,一只平樣的田園貓就要三千米金,合銀元一萬多。
金剛也是中華貓的外形,不過通身漆黑,沒有一根雜毛。照這品相,國際市價該要比它母親再翻上一番不止了。
蔡蔡走后,又過大半年,金剛這貓長成了,褪去兒時的青澀,遂變成了個威風(fēng)凜凜的大黑貓,直尾立耳,面露兇光。眼睛仍然是又大又亮,炯炯有神,但寒光四射,沒的唬人脊背發(fā)涼,乃至快要疑心起自己是不是“就到今天”了。它真有點(diǎn)像是一條森羅殿里遣派而來索魂的鬼使了。
金剛后來還出去跟附近的貓打架,恃強(qiáng)凌弱,欺男霸女,很快,成了北上京這一帶的貓王。它的左眼附近,有一道嶄齊的疤,是稱王之前的最后一戰(zhàn)里,另一只兇悍的虎皮大貓抓傷的。那大貓卻是它的兄弟,它們都是老檀板的孩子。
虎皮貓“黨參”那毫不留情的一爪,竟也分毫沒有傷到金剛的眼睛,它的兩只琥珀一般的大眼,瞠在獰烈的傷疤中間,還是金亮亮的神采飛揚(yáng)。真是讓子棋一語成讖了,此金剛還真是個捶打不壞的金身將,并且那渾身的野性,是怎么封也封不住的。
這貓就和子棋那孩子是一個樣的,兇是真兇,不光長得兇,待人也常耍蠻橫,好似不講道理,對著親近的人,卻又分明是那赤誠又聽話的孩子模樣。這種貓還特別仗義,會急別的貓所急,出去行走城市,愛好打抱不平,又是自來熟,不管到了哪里,都能認(rèn)到小弟,——它們所以非常適合于管理一個地區(qū)的貓群。它們多少都有著一點(diǎn)子狗性。
我?guī)е饎倢氊?,上街轉(zhuǎn)了一圈回家,路上,給它買一個燒餅,掰開來吃。它吃了半個,便叼著剩下的半個,又跑上來追我。
快要走到家門前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有一點(diǎn)渴了。失策,方才該買一瓶橘子汽水來著,也好久沒喝了。金剛要是個人就好了,叫它給我買去。
到門口,一眼瞥見信箱上邊貼了條兒,當(dāng)下趕緊地回了家,拉屜子,拿鑰匙,打開了信箱來看。旁人家信箱的鑰匙,都是在信箱上面的那塊磚里壓著,我們家則比較小心。
小隙里望到那藍(lán)白條的信封邊邊,就心頭見喜了,果然是蔡蔡這個月的信到了。我手極快地取信,幾個大小一一的袋子抱著,鎖住了信箱的門,就快步回來我的屋子里面,開了燈,去讀蔡蔡寫給的家書。
蔡蔡與我遠(yuǎn)隔重洋,寄一封信回家來,就需要足足的三十日光景,他的音樂學(xué)院的課業(yè),又是理所當(dāng)然的繁重,因此,我們一年也只可交換上十幾封信件,聊解相思其情。
我這時早就忘了渴,只顧得鋪信紙到桌上,一頁一頁匆匆地看??赐辏种匦路氐降谝粡埿偶埲?,再復(fù)逐字逐句地細(xì)讀。
起初,蔡蔡的信中,我還常常能夠吹毛求疵地挑揀到一些他句讀中的別字,或是語法的問題。及到如今,卻是成了他也會不時地學(xué)著子棋和超超,來“指摘”我去函中的邏輯紕漏了。
為我們家送信的郵差,是經(jīng)過我千萬叮嚀求告,答應(yīng)了我每有越洋信件來時,就在信箱上貼一個紙條的。那是個慈眉善目的老者,常常不緊不慢地蹬著他那小二輪的綠色郵車,后座載連著一對信兜,走街串戶,賣花似的送信。我與他本人照會的時候,往往折了家里蔡蔡的那些花,去送給他玩賞。
今年的天涼得極早,晨昏交變之際,我便不時的有一點(diǎn)小咳嗽。大約小玉也是所以才為我泡了菊花茶來的。
這番不重不輕的感冒,卻使我想起了蔡蔡小的時候,在他父親的先進(jìn)認(rèn)識之下,提前接受了少年兒童禁煙教育的事。
我是全然不能聞煙味的。唱歌的人,哪怕早已經(jīng)不再登臺了,也是極惜這把嗓子的。蔡蔡的父親便獨(dú)辟一間招待室,實(shí)為吸煙室,在正房的東閣,專作抽煙袋之用。這是我們新婚三個月之后拾掇出來的,里邊書籍桌椅一應(yīng)俱全,兼?zhèn)淞藭遗c會客廳的功用。有抽卷煙的客人來時,先生便領(lǐng)了他們,到那小室里去談事情。
蔡先生正式的書房,則是“無煙”的。因了是他要我常去,在雕合歡花的香爐里添上兩勺沉水香,或是把蓮子羹、參茶一應(yīng)物類,擺在他的案前。
“紅袖添香”,蔡先生是高興這樣子對我做些無害取笑的。我不做舞女以后,生活也左不過是看書烹茶,至若庭除灑掃,又半點(diǎn)沒有力氣,偶也閑得發(fā)悶,先生便鼓勵我來寫一點(diǎn)東西。
他知道我是能寫的,因?yàn)樗醭跻娢业臅r候,便是我改寫了流行歌的成詞,堂而皇之地扭擺著步子,在佰樂門的鐳射大舞臺上面,唱著革命小調(diào)的那一次。
彼時,我尚且不曾額外注意過臺下這位文質(zhì)彬彬的先生。及至后來,《上京時報(bào)》采訪蔡先生,先生才說出,原來,他與我初識的那次青黨各界代表“會議”,竟是因?yàn)橛型畔蛩麚?dān)保了到時我會出場,他才愿意赴約的。這件事被時人傳為佳話,都云先生癡情,側(cè)應(yīng)的是夸贊我。他們夸的本該是相貌,我卻只當(dāng)作是夸贊風(fēng)流態(tài)度的來聽。
當(dāng)年,我先是寫下了一點(diǎn)我和蔡蔡的生活故事,靠著蔡先生的路子,發(fā)表在北平的幾個文藝報(bào)刊,反響竟很好。想來,大抵是我筆法浮夸,讓人看了個新鮮,加上蔡蔡實(shí)在可愛的緣故。
后來,我也對民國的時事發(fā)表過一點(diǎn)見解,不過每次投稿之前,必然先請先生過目。漸漸地,我在北平的雜文界,也算是有了一席之地。蔡蔡中學(xué)一年級時,他們學(xué)校里開運(yùn)動會,就請了我去作為“藝術(shù)家”代表觀看。
那天我戴的是純金的耳環(huán),兩個細(xì)而大的金輪,穿過了耳垂懸掛。穿的是深藍(lán)的蘇繡長裙,外罩一件金線攢珠的白披肩。
蔡蔡不許我穿太短的裙子?!皨寢尩耐扔职子制?,不能給外面的人看。”他偶爾會有一點(diǎn)小霸道,你知道即使縱著他,也絕然不會讓他得寸進(jìn)尺了起來。疼出來的孩子,越疼越招人疼。
人介紹人,總會有一大串的前銜,來做文飾,如劉玄德向諸葛孔明的小書童所絮絮的“漢左將軍、宜城亭侯、領(lǐng)豫州牧、皇叔劉備”。我呢,是“京圈文壇最具靈氣的女作家”“中華民國最偉大的教育家蔡唯一先生的妻子”。
一個人還活著時被說“偉大”,其言總是不可信的。我想,蔡先生是懂得這個道理的。
而我向來很甘心,亦很安心自己的名字跟隨在先生的名字之后。蔡蔡的父親給予我的這一份歸屬感,是我人生中頂頂要緊的東西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