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玉帝賜女和宴于南天門外的蟠桃園。
這一種大宴,一向是女人選駙馬的好時機,但這一次,卻不太一樣了,也不知是什么人給玉帝出謀劃策,令他作了一個決定——凡是未娶妻子、以及未嫁夫家的男女神仙,都要湊成一對一對在一塊兒賞園。
天君老兒無能,從登基以來,沒什么其他的本事,唯一能彰顯君威的,便是這種對臣下的賜宴,變得很頻繁。帝君聽見這一個消息,其實有一些憂心,覺得天君不能成為明君。而他本人卻全然不覺,仍是一天天飲酒作樂。
不過帝君念及,他只是飲酒作樂,眼下還尚且沒有干出什么昏聵之事,他還能寬慰自己杞人憂天。
從不遠處看園中,幾朵碧云映入池中,水天一色,還有幾片落花作為點綴。
巨大的六角涼亭之中,一眾男女站在一塊兒,亭外,帝君坐在最高臺,一個人偶爾小酌,而天君老兒則與一些近臣談笑風生。
至今還未婚配的男女,算上懷行,共有十幾對,按著階品逐漸入席,本上神一向不愛在熱鬧的地方,便坐在了頂不起眼的位置,而帝君身旁,那個屬于帝后的位置,便理所當然的空了出來。
遠遠看到一個孤身的女子走過來,先坐在了帝君的下首,一顰一笑,皆從容大方。
本上神喝了一口茶,不禁感慨一聲,能夠坐在那個位置的,這個女子,也許是個階品蠻高的神仙。
但本上神呢,眼下用著長梨的模樣,卻能坐在帝君的身旁,這個待遇,是其他女子沒有的。
但她現在對這個沒什么興趣。
高臺上的尊神互相盡了禮數,便入座暢飲,這一場宴會,與其說是開給大家見一見蟠桃園的,不如說,是來園中看其他人你儂我儂的。
本上神無聊,因為人多眼雜,既不想過去坐在帝君身旁,也不想四處走動,便在座上自斟自飲,偶然抬頭,見到序畫靠到帝君的耳畔,不知道說了句什么,便見懷行朝自己這里看過來,沖自己道:“喂,長梨,過來,我才瞧見你在這兒?!?/p>
這一聲長梨,喚的是本上神。
本上神從那雙清澈的眸子中,判斷出他已有些醉了。
看著他的模樣,想起方才不知道什么人,似乎已同他對上了好幾次眼,想了半天,她的確沒有坐在顯眼的位置,所以覺得,他說才瞧見我,其實沒有在說瞎話。
但出于本上神不想動,遂斂目,向著他開口道:“我不想動,你過來吧?!?/p>
懷行心道這么多人在,你還真是直白,于是,便裝作陰陽怪氣地開口道:“長梨身體一向不好,臣下還是知道的,只是不想長梨今天這么難受,那只好臣下過去了?!?/p>
說完,他還笑了一笑。
本上神也跟著噗嗤一聲。
眼前的景致,令本上神頗有一番覺后不知明月上的感悟。
高臺下不知道什么人接口道:“帝后從和帝君成了親,便沒有一天勤快的,且讓帝后走幾步也不肯,真是高貴的人,我這種卑微的小神仙,可比不上呢?!?/p>
這話一出,在場的人臉色都變了一變。
而本上神卻仍坐在座上,動也不動。
她這樣一說,立刻惹來其他人的附和。本上神心想,并非是本上神如何如何,也并非是和帝君成了親,才變成這般,只是今天真的不想動,這幾步路也不那么想走。
方才說出這一番話的女子站出來,一雙秋水妙眼放在帝君身上,又玩味地問道:“長梨是不敢與帝君同席,還是帝君不想與您同席呢?”
方才還尊稱一句帝后,眼下的稱呼已變成了長梨。
“繆兒,別胡鬧。”
這個女子,原來叫作繆兒。
本上神仍沒有站起身,臉上笑容和煦,道:“我坐與不坐,和你有什么關系嗎?”說著撩裙起身,淡定地行到帝君的身畔坐好。
不坐不知道,一坐下來,才知道他身畔的位置,果然是視野甚佳的好位置,從樓上往下看,整個曲江宴歡樂的盛景都盡收眼底。
繆兒望著樓下對本上神道:“坐在帝君身旁又如何?您與帝君,不過是在外人面前裝一裝模樣而已,還以為帝君對您有什么?”說著,便搬了一個座椅來,道,“我與帝君兩心相許,帝君對著我有想法,想著長梨能看得出來,”又道,“對了,既然我已經說明白了,便還請長梨,別插足我和帝君了。”
本上神揉了揉額角道:“這是什么意思?”
她看著本上神,笑了一笑,道,長梨如果想知道,便想一想之前發(fā)生的事。
這一句話入耳,本上神的心中一顫。
這一篇話下來,帝君卻仍坐在高臺上沒有動。
她總算明白,為何昨天幾個人要將她叫到此處來,原來是存了讓她出丑的思量。
本上神想了想,覺得眼下的局面,的確是必須要面臨的一個問題,與其鬧得大家都不愉快,倒不如借這個時機把自己的這一些困惑和事解決了也好。
于是,她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從座位上離開。
懷行見著不對,緩緩收了扇子,湊過來道:“怎么了?我扶你過去坐坐?!?/p>
宋析純沒有拒絕,只是任由著他扶自己,也沒有使上什么力氣。
就本上神而言,對于這一些言論,只要并非太過于入不了耳的,本上神都沒有那么的在意。雖心中難受的很,卻還裝作沒什么事的模樣,于是象征性地在人群中看了一圈,預備隨意點一個人聊聊天,可是看到中途,目光突然在帝君身上定住。
月白袍子,狹長的鳳眼,桃花影影綽綽落到他的臉上,看著熟悉的很,竟是像在九重天有過什么過節(jié)的人。
腦中的畫面一會兒變的模糊,一會兒又變的清晰,她只覺得疼,像要拿錐子從一旁鉆過去。
或許是因為方才人多,聲音又大,他才沒有聽到呢?
又或者,是因為他聽見了,想要說什么話,卻因為本上神生了氣,走的太快了,才沒有等到吧?
本上神心中恍惚,覺得世上沒有這樣巧的事,定然是看錯了,或者因為走的太快了,懷行在一旁問要不要回去找那個女子,本上神道:“此事也不必著急,我慢慢思量。先走走吧。”
唐懷行有些欲言又止,看向帝君的眼光亦有些抱怨。
她坐下來,重新將目光落到樓下,那桃樹下,卻已沒有方才那個影子。
如此看來,的確是我錯了。
她想。
樓下的那一些男女,早已經興奮的很,有的正喝著交杯酒,有的欲牽著男子去江畔賞花,杏花從枝頭上落下來,洋洋灑灑,分外的多,一時間讓人看花了眼。
一邊跟在隊伍后面,她抬手將衣襟整好。
前幾日初逢帝君時,她的確變的很古怪,與往常還有很多的不一樣,譬如,初來乍到,演著長梨的這個角兒,心中不免有一些怒氣,不過她的性格,一向都是脾氣發(fā)出來,情緒會好很多。
但是,近來本上神察覺有一些不一樣,從前一被他逗,便要發(fā)脾氣,也不大想要和他有什么瓜葛,眼下,看見別的女人坐在那兒,那個模樣,本上神看著,心中卻有一些難受。
加之這兩日,本上神又得知許多從前未曾得知的消息,她看著這個畫面,心中的邪火燒的更旺了,便得出了一番新的結論來:“每一天都有不同的事發(fā)生,本上神一向是個慈悲的神仙,自然比那個什么繆兒,更加懂得個中的道理。這兩件事情嘛,生不生氣,在于本上神如何看待,而如何看它們,不過也就是一種看法罷了,有什么好生氣的呢?”
她一邊走著,一邊想著,心中還在安慰著自個兒。
“喂,如果你現在難受的話,我陪著你出去走一走?”
答到此處,她神色略有些復雜,續(xù)道:“我不難受,只是看著不舒服,你說,我究竟是如何了?那個女的,我看著真難受?!?/p>
一襲晃眼的袍子,馬上立在本上神的眼前,收了一柄扇子,嘆息道:“好問題,你這問題,便問對人了!”
她撐起眼皮看他,無語了三秒鐘,覺得他這一句話說的,仿佛是她沒有見識一般。
“你想,帝君從前對于你如何?可謂巴心巴肝,而從前呢,你演長梨這個角兒,演的冷漠,帝君現在覺著妻子冷漠了,想要納妾,實屬正常了?!?/p>
其實,唐懷行說這一番,乃是為了刺激她。
見她沒有回答,另一個人站在晃眼袍子身后,沒有做出什么動作,默不作聲地看她。
本上神不禁覺得,他說的很對。
從前演長梨這個角兒,對于帝君避而遠之,人家捧出一顆心來對本上神,而本上神卻蹂躪他的一顆心,眼下,難道只因為本上神現在對于他有了想法,便要強迫他,也對本上神有想法嗎?
忒強人所難。
況且,她來到這個地方,帝君本該屬于長梨,而非她才對,等時機成熟,懷行便要和她回去了。
本上神迷迷糊糊地想,其實他有了另外的人,挺好的。
但,她本來在小角落中,喝著快活的酒,吃著東西。這兩個人立刻從天而降,將本上神給激怒了,本上神心里頗不痛快,噴了噴鼻子,身子卻一動不能動,由著這兩個人在一旁卿卿我我。本上神越發(fā)不痛快。
正想著什么,那個女人,突然又湊近帝君,親密的坐在一塊兒。
她大驚,本上神老子我怎么可以看著夫君,讓其他女子給意淫,此乃奇恥大辱。身子一能動,本上神立刻撒開蹄子,拔腿便跑。
跑著跑著,跑紅了眼,沒留神兒跑到了北天門,又沒留神兒剎住蹄子。她頓感腳下一空,嗖地摔下去了。
“砰”的一聲響,她摔在地上,由于擦傷,膝蓋處傳來一陣火辣,她一望,小巷子四周無人,她終于忍不住了。
眼前的一片景致,在她面前像浮在水上一樣,眼已哭的紅腫,淚仍還在流,過了一會兒,她從地上爬起來,坐好,又開始輕聲嗚咽。
想起來很多時候,其實,她自從來了這個地方,受了什么委屈,或者有多疼,她也沒有哭。只是現在,她覺得很難受,胸口如壓了一塊大石一般,喘不來氣兒。
帝君為什么不推開她呢?
難道也如那個女子所說的,因為帝君也對那個女子有意思么?
那么,他之前對于本上神,又是因為什么?因為長梨?還是因為這一份情分,讓他覺得慚愧、難受,他才會對長梨這么好?
只是這樣么?
本上神想到這里,早已忘記,她并非屬于這里,帝君也并非屬于她,只是趴在膝上,哭了很久。
這幾日她著實思緒混亂,但她想,他們在這個世界,既是夫妻,她總該信任他,本能為他辯解了許多次。
他真的不擔心她嗎?
她想不明白了。
園中杏花落盡,一支曲唱畢,十幾個舞姬舞著水袖下了臺。
他并沒有注意到,身后還有一個人跟著,只是一雙眼掃著園中,似乎在找什么人一般。
“ 她人呢?”
他問道。
“帝君說的是?”
懷行側身瞧過來,意料之中的愣了愣,帝君看著園中,找不到她的人,卻像這滿園的人與春色,都化作了全無。
一剎那,他頓覺有幾分失落。
“純兒?!?/p>
懷行也失了失神,道了一句臣下無能,沒能看住純兒。
帝君聽見這一句話,忙召出世觀鏡來,看著她所常去的地方。
可什么也沒有看見,連她最愛去的小花廳也沒有看見人影,只能看見序秋站在廳外,和餃子玩著老鷹捉小雞。
她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帝君在尋什么人呢?臣妾在這兒呢?!?身后傳來一聲嬌聲,一雙手扶上他的肩頭,眼風溫柔。
“長梨,她在什么地方?”
他沉聲問道。
那個女子支吾半天,沒有支吾出什么話來,只是低著頭看著他,看著周圍人的目光,她頓時覺得沒有面子,面上熱乎乎的。
“臣妾不知。”
聽見這一句話,他更怒了幾分,轉過身去,便去找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