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姑蘇藍氏那標(biāo)志性的、籠罩在淡淡云霧中的連綿山巒終于映入眼簾時，藍曦臣緊繃的心弦終于有了片刻的松懈。連日來的跋涉、暴雨、伏擊、以及蕭徹幾度瀕危的驚險，如同沉重的巨石壓在他的心頭。此刻，看到熟悉的山門輪廓，一種近乎虛脫的疲憊與劫后余生的慶幸交織著涌上心頭。

他低頭看向懷中。蕭徹在進入藍氏地界前便再次陷入了昏沉的淺眠，或許是感知到了安全的環(huán)境，或許是耗盡了最后一絲心力。他臉色依舊蒼白得透明，唇色淡得幾乎看不見，呼吸輕淺得如同羽毛拂過。即使在昏睡中，眉頭也微微蹙著，仿佛依舊在與體內(nèi)的傷痛抗?fàn)?。藍曦臣抱著他的手臂緊了緊，小心翼翼地調(diào)整姿勢，用自己的身體為他擋住山間清晨微涼的嵐氣，步伐也放得更加平穩(wěn)，生怕一絲顛簸驚擾了他的沉睡。

山門值守的藍氏弟子遠遠看到宗主的身影，先是恭敬行禮，隨即目光觸及他懷中抱著的人影時，皆露出了難以掩飾的驚愕。他們從未見過端方雅正的澤蕪君如此……狼狽而珍重地抱著一個人。那人素衣染塵，墨發(fā)散亂，被寬大的宗主外袍包裹著，看不清面容，只覺氣息微弱至極。

“宗主……” 為首的弟子上前，聲音帶著詢問。

“無事?！彼{曦臣的聲音溫和依舊，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開啟山門，通知藥堂長老，帶最好的溫養(yǎng)心脈之藥，立刻到后山‘靜室’待命。任何人不得打擾?！?/p>

“是！”弟子們雖滿心疑惑，卻不敢多問，立刻依令行事。

藍曦臣抱著蕭徹，沒有回主峰寒室，而是直接繞過人流，沿著一條清幽僻靜的小徑，徑直走向后山深處。越往里走，人跡越罕至，靈氣卻愈發(fā)清冽濃郁。最終，他在一處被茂密翠竹環(huán)抱的幽谷前停下腳步。

谷口藤蔓垂落，天然形成一道屏障。撥開藤蔓，一方小小的天地豁然開朗。此處便是他口中的“靜室”——并非真正的屋舍，而是一處依山傍水的天然幽谷。幾間雅致的竹舍錯落有致地掩映在竹林和古木之間，一條清澈的溪流潺潺流過舍前，在陽光下閃爍著碎金般的光芒?？諝饫飶浡菽镜那逍潞蜐駶櫮嗤恋臍庀ⅲ瑢庫o得仿佛能滌凈一切塵囂。

藍曦臣抱著蕭徹，徑直走向溪畔最大的一間竹舍。推門而入，室內(nèi)陳設(shè)極其簡單雅致，一榻、一幾、一琴案、幾個蒲團，皆由素竹制成，纖塵不染。陽光透過竹窗灑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溫暖而靜謐。最引人注目的，是窗邊攀援而上的幾株藤蔓——正是枯榮藤！深褐色的藤身一半蒼勁虬結(jié)，如同枯槁的老者；另一半?yún)s生機勃勃，舒展著碧綠的新葉，在陽光下閃爍著生命的光澤?？輼s共生，與窗外潺潺的溪水和青翠的竹林相映成趣。

藍曦臣小心翼翼地將蕭徹安置在鋪著厚厚軟墊的竹榻上，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稀世珍寶。他仔細地為他掖好薄被，目光落在對方蒼白脆弱的睡顏上，停留了許久，才緩緩直起身。

藥堂長老早已在舍外恭敬等候，奉上溫養(yǎng)心脈的珍貴丹藥和一應(yīng)所需之物。藍曦臣親自接過，詳細交代了蕭徹的傷勢狀況（隱去了枯榮谷和伏擊的具體細節(jié)，只說是舊傷復(fù)發(fā)），并嚴令任何人不得擅入靜室打擾。

送走長老，藍曦臣回到榻邊。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靜靜地坐在榻旁的蒲團上。目光再次落在蕭徹臉上，看著他因虛弱而顯得格外纖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聽著他微弱卻平穩(wěn)下來的呼吸聲。連日奔波的疲憊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得以松弛。他靠在冰涼的竹壁上，不知不覺間，竟也沉沉睡去。

* * *

蕭徹是在一陣清冽的草木氣息和悠遠空靈的琴音中醒來的。

意識如同沉在溫暖的水底，一點點上浮。最先感受到的是身體的沉重與無處不在的酸痛，但心脈間那令人窒息的、針扎般的劇痛已經(jīng)消退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種……陌生的、被妥帖包裹的舒適感。

他緩緩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素雅的竹制屋頂，陽光透過竹窗的縫隙，在室內(nèi)投下溫暖的光柱?？諝饫飶浡蹇嗟乃幭悖旌现巴鈧鱽淼?、濕潤的草木泥土氣息，以及……那若有若無、如同山泉流淌般的琴音。

琴音空靈悠遠，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緩緩流淌在靜謐的竹舍內(nèi)。蕭徹微微側(cè)頭，循著琴音望去。

窗邊的琴案前，藍曦臣端坐于蒲團之上。他已換下了一身風(fēng)塵仆仆的素白宗主常服，穿著一身更為家常的月白云紋深衣，墨發(fā)用一支簡單的白玉簪半束，幾縷發(fā)絲垂落肩頭。他微垂著頭，修長如玉的手指在古樸的琴弦上輕輕撥動。陽光落在他身上，為他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整個人如同畫中走出的謫仙，溫潤，沉靜，美好得不似凡塵。

蕭徹靜靜地望著，沒有出聲。琉璃般的眸子里映著那道撫琴的身影，有片刻的失神。這畫面，與他記憶中枯榮谷的死寂、荒山暴雨夜的狼狽、以及藍曦臣抱著他奔逃時的焦急決絕，形成了太過強烈的對比。這寧靜祥和，這專注撫琴的側(cè)影，美好得近乎虛幻。

一曲終了，最后一個音符如同露珠滴落深潭，悄然隱沒在寂靜中。

藍曦臣似乎感覺到了身后的視線，緩緩抬起頭，轉(zhuǎn)過身來。

四目相對。

藍曦臣眼中瞬間綻放出毫不掩飾的驚喜光芒，如同撥云見日：“先生！你醒了！” 他立刻起身，快步走到榻邊，動作自然地伸出手背，輕輕貼在蕭徹的額頭上試探溫度，“還好，沒有發(fā)熱。感覺如何？心口可還疼得厲害？” 聲音溫柔，帶著真切的關(guān)切。

蕭徹看著他近在咫尺的、寫滿擔(dān)憂和喜悅的臉，感受著額頭上微涼的指尖觸感，琉璃般的眸子動了動。他嘗試著動了動身體，一陣虛軟無力和骨頭縫里透出的酸痛立刻襲來，讓他幾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他放棄了起身的打算，聲音帶著久睡后的沙啞和虛弱：“死不了……就是這身懶骨頭，怕是賴上藍宗主這張好榻了?！?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窗邊那幾株枯榮共生的藤蔓，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波瀾，“這地方……倒是比我想的……順眼些?！?/p>

語氣依舊是慣常的調(diào)調(diào)，帶著點懶散的戲謔，但那份刻意的疏離和自貶已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帶著點新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認可的打量。

藍曦臣捕捉到他目光的落點，心中微動，溫聲道：“先生喜歡就好。此處名為‘靜室’，少有人至。窗外的枯榮藤，是早年移栽過來的，沒想到竟活了下來。” 他走到一旁的小幾邊，端起一直溫著的藥碗，“先生昏迷了幾日，先喝藥吧?！?/p>

藥汁深褐，散發(fā)著濃郁的苦澀氣息。

蕭徹看著那碗藥，又抬眼看了看藍曦臣溫潤如玉、帶著期待的臉。這一次，他沒有再需要藍曦臣喂服。他極其緩慢地、帶著虛弱的顫抖，伸出手，想要接過藥碗。

然而，指尖剛觸碰到溫?zé)岬耐氡?，便控制不住地一顫，藥碗險些脫手！

藍曦臣眼疾手快地托住了碗底，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蕭徹的手腕。他溫聲道：“先生身體虛弱，還是我來吧。” 他的動作極其自然，沒有半分施舍的意味，只有純粹的體貼和照顧。

蕭徹看著藍曦臣執(zhí)著藥勺，再次將溫?zé)岬乃幹偷阶约捍竭?。這一次，他沒有抗拒，也沒有別扭。他微微張口，順從地喝下苦澀的藥汁。目光卻一直落在藍曦臣專注而溫和的側(cè)臉上。

一碗藥喝完，藍曦臣又遞上清水讓他漱口，用干凈的布巾替他擦拭唇角。動作細致入微，一如往昔。

“藍宗主……” 蕭徹看著藍曦臣收拾藥碗的背影，忽然開口，聲音依舊沙啞，“這幾日……辛苦你了。” 這聲“辛苦”，不再是戲謔的調(diào)侃，而是帶著幾分沉甸甸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鄭重。他清楚地記得暴雨山洞里藍曦臣絕望的呼喚和滾燙的淚水，記得他一路不顧一切的守護。

藍曦臣收拾的動作一頓，轉(zhuǎn)過身來。他看著蕭徹眼中那份難得的鄭重，溫潤的眸子里漾開溫暖的笑意：“先生言重了。曦臣只慶幸，能將先生平安帶回?！?他走到榻邊坐下，看著蕭徹依舊蒼白的臉色，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手，極其自然地替他將滑落到頰邊的一縷墨發(fā)輕輕拂到耳后。

指尖不經(jīng)意間擦過蕭徹微涼的耳廓。

兩人的動作都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空氣里彌漫著藥香和草木清氣，也彌漫著一絲無聲流淌的、微妙的暖意。

蕭徹沒有躲閃，只是垂下了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藍曦臣也迅速收回了手，指尖殘留的微涼觸感卻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

“先生還需靜養(yǎng)?！彼{曦臣站起身，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啞，“我已吩咐下去，不會有人打擾。藥堂會按時送藥過來。若先生有任何需要，只管喚我。” 他指了指琴案旁懸掛的一枚小巧玉鈴，“搖動此鈴，我即刻便到。”

蕭徹的目光掃過那枚玉鈴，又落回藍曦臣臉上。他沉默了片刻，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聲音帶著一絲倦意：“知道了……藍宗主……也去歇歇吧……你這張臉……看著比我還像從墳里爬出來的……”

依舊是毒舌，語氣卻軟了許多，帶著點別扭的關(guān)心。

藍曦臣聞言，非但不惱，唇邊的笑意反而更深了些。他看著蕭徹重新閉上眼睛，似乎又沉入了淺眠，這才輕手輕腳地退出了竹舍，輕輕合上了門。

竹舍內(nèi)重歸寂靜。陽光依舊溫暖，琴音似乎還縈繞在空氣中。藥香，草木香，還有……那人身上清冽干凈的、如同雪后松針般的氣息，似乎還若有若無地殘留著。

蕭徹閉著眼，卻沒有立刻睡著。他聽著門外藍曦臣遠去的、極其輕微的腳步聲，感受著身下柔軟舒適的軟墊，鼻尖縈繞著窗邊枯榮藤散發(fā)出的、帶著生機的草木氣息。身體依舊虛弱疲憊，心脈處殘留著隱痛，但一種前所未有的、奇異的安寧感，如同溫潤的泉水，悄無聲息地浸潤著他冰冷荒蕪的心田。

這里不是枯榮谷那片埋葬過往的焦土，也不是危機四伏的荒野。

這里是云深不知處，是藍曦臣為他準(zhǔn)備的“靜室”。

窗外的藤蔓，枯榮共生，自成風(fēng)景。

而那個將他從枯寂中帶出、一路生死相護的人……似乎也成了這片風(fēng)景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在溫暖的陽光里，在藥香與草木的包裹中，放松了長久以來緊繃的神經(jīng)，真正沉入了安穩(wěn)的夢鄉(xiāng)。夢中，似乎不再是無邊的大火和冰冷的廢墟，而是潺潺的溪流，和煦的陽光，以及一道溫潤如玉、堅定守護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