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舍內(nèi)陷入一片寂靜。爐火偶爾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昏黃的暮光將兩人的身影長長地投在地上,仿佛凝固的畫卷。
藍曦臣的邀請清晰而鄭重地回蕩在空氣中——“懇請先生隨我出谷。云深不知處……或可為先生提供一處清凈的棲身之所?!?/p>
他溫潤的眸子直視著蕭徹,毫不掩飾其中的擔憂、誠摯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懇求的期盼。那份期盼,并非僅僅是為了報答“救命之恩”,更源于這三日朝夕相處中悄然滋生的、對眼前這個傷痕累累卻又復雜深邃的靈魂的牽掛與心疼。他希望他遠離孤寂,希望他得到更好的休養(yǎng),希望……能常伴左右。
蕭徹靠在軟墊上,琉璃般的眸子靜靜地看著藍曦臣。那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他溫潤如玉的表象,直抵那顆真誠而柔軟的心。窗外,最后一縷夕陽的余暉恰好落在他蒼白的臉上,映得那雙眸子如同浸在琥珀中的琉璃,流轉著復雜難辨的光澤——有審視,有猶疑,有自嘲,更深處,似乎還藏著一絲極其微弱的、被這份突如其來的誠摯邀請所觸動的漣漪。
他沉默著,沒有立刻回答。
時間在無聲的對視中緩慢流逝。藍曦臣的心,隨著這漫長的沉默,一點點沉了下去,如同墜入深潭。他看到了蕭徹眼中的疏離和那層無形的、厚重的藩籬。枯榮谷是他的堡壘,是他的傷痕,也是他的囚籠。走出這里,對他而言,或許意味著撕開結痂的傷口,重新面對他不愿面對的過往和……可能的傷害。
就在藍曦臣以為對方會像拒絕加固陣法一樣,再次用漫不經(jīng)心的戲謔或冰冷的拒絕將他推開時,蕭徹的視線卻微微偏移了。他的目光沒有聚焦在藍曦臣身上,而是落在了窗外那片界限分明的枯榮景象上。
一半是灼灼其華的桃花,在暮色中依舊燃燒著最后的絢爛;一半是死寂冰冷的焦土,在昏暗中更顯荒涼。他的目光在焦土上停留了很久,久到藍曦臣幾乎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無聲的悲涼。那片焦土,像極了他心中的瘡疤,也像極了他這十年的囚禁之地。
終于,蕭徹極其緩慢地、幾不可察地收回了目光。他重新看向藍曦臣,那琉璃般的眸子里,復雜的情緒沉淀下去,最終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沉寂。他輕輕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卻只牽動出一抹極淡、極澀的弧度。聲音沙啞而平靜,聽不出什么情緒:
“藍宗主的好意,我心領了。”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自己蓋著薄被的身體,帶著一絲自嘲,“只是我這身爛骨頭,離了這枯榮谷的水土,怕是熬不過幾天。云深不知處……太高,也太干凈了,容不下我這等……滿身腐朽氣息的閑人?!?/p>
依舊是拒絕。但這一次,沒有戲謔,沒有刻薄。他用“爛骨頭”自嘲,用“腐朽氣息”形容自己,將拒絕的理由歸結于自身的不堪與枯榮谷的“水土”,而非藍曦臣的冒昧。這份平靜的自貶,比任何尖銳的言辭都更讓藍曦臣感到沉重的心疼。
藍曦臣的心被那平靜語氣下的自我厭棄狠狠刺痛。他看著蕭徹蒼白脆弱的側臉,看著他眼中那片沉寂的荒蕪,一股強烈的沖動涌上喉頭,幾乎要脫口而出反駁他的自貶。但他終究忍住了。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語的安慰或反駁,在這份沉重的自棄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沉默了片刻,沒有再試圖說服,只是默默起身,走到小火爐邊。爐火已經(jīng)熄滅,藥罐里的藥汁早已涼透。他重新添了幾塊炭,用火折子小心點燃。橘紅色的火苗重新跳躍起來,舔舐著罐底。他拿起竹片,再次專注地攪拌起罐中深褐色的藥汁,動作依舊輕柔而笨拙,仿佛剛才那段沉重的對話從未發(fā)生。
藥香再次在竹舍內(nèi)彌漫開來,帶著清苦的氣息,卻也帶來一絲暖意。
蕭徹靠在軟墊上,目光隨著藍曦臣的動作移動。他看著藍曦臣專注地守著藥罐,看著跳躍的爐火映亮他溫潤沉靜的側臉,看著他不言不語地重新煎藥……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在心底悄然滋生。沒有咄咄逼人的勸說,沒有因被拒而生的尷尬或疏離,只有一種沉默而固執(zhí)的……陪伴與照料。
這無聲的堅持,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量。它像溫潤的水流,無聲地沖刷著他心中那層冰冷的壁壘。
藥煎好了,藍曦臣再次小心地倒入粗陶碗中。這一次,他沒有立刻端給蕭徹,而是將碗放在小幾上涼著。他走到榻邊,拿起之前用過的布巾,重新浸入旁邊銅盆的冷水中,擰至半干。
“先生,擦擦臉吧,會舒服些?!?藍曦臣的聲音很輕,帶著自然的關切。他動作輕柔地用冰涼的濕布擦拭蕭徹的額頭和臉頰。冰冷的觸感讓蕭徹下意識地閉了閉眼,隨即又貪戀那份清涼帶來的舒緩。
藍曦臣擦拭得很仔細,從額頭到鬢角,再到脖頸。當他擦拭到蕭徹下頜處,指尖無意間擦過對方略顯干燥蒼白的唇瓣時,兩人的動作都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
藍曦臣迅速移開手指,耳根微微發(fā)熱,面上卻依舊維持著鎮(zhèn)定,繼續(xù)擦拭的動作。蕭徹則垂下了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遮住了眸中一閃而過的、極其復雜的情緒。
擦拭完畢,藍曦臣將布巾放回盆中。他端起溫度適中的藥碗,在矮凳上坐下,再次用竹片舀起一勺藥汁,遞到蕭徹唇邊。
這一次,蕭徹沒有看藥勺,也沒有看碗,他的目光,靜靜落在了藍曦臣執(zhí)著藥勺的手上。那雙手,骨節(jié)分明,修長如玉,是撫琴弄簫、執(zhí)掌雅樂的手。此刻,卻沾著一點藥漬,笨拙而固執(zhí)地執(zhí)著藥勺,做著煎藥喂藥這等瑣事。
他的目光沿著那雙手,緩緩上移,最終落在藍曦臣溫潤專注的臉上。那雙清澈的眸子里,映著跳躍的爐火,也映著他自己蒼白的面容。那里面沒有憐憫,沒有施舍,只有一種沉靜的、幾乎稱得上執(zhí)拗的溫柔。
沉默再次降臨。但這一次的沉默,不再沉重,反而流淌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凝滯的張力。
藍曦臣執(zhí)著藥勺,靜靜地等待著,眼神溫和而堅定。
蕭徹看著他,琉璃般的眸子深處,那片沉寂的荒蕪似乎被投入了一顆小小的石子,漾開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他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堅持,看到了那份不求回報、甚至不在意被拒絕的溫柔照料。這份沉默的、固執(zhí)的溫柔,像一道微弱卻堅韌的光,穿透了他心中厚重的陰霾。
許久,久到藍曦臣幾乎以為他又要拒絕。
蕭徹極其緩慢地、微微張開了蒼白的唇。
藍曦臣的心,隨著這個細微的動作,猛地一跳。他小心翼翼地將藥勺湊近,看著那深褐色的藥汁滑入對方口中。
一碗藥,在比之前更加漫長、更加沉默、卻也更加心照不宣的氛圍中,被一口一口地喂完。藍曦臣依舊細致地為他漱口,擦凈唇角。
做完這一切,藍曦臣將碗放回小幾,卻沒有起身離開。他依舊坐在矮凳上,目光落在窗外漸漸沉入黑暗的枯榮谷。暮色四合,桃夭的絢爛隱入黑暗,焦土的荒涼也模糊了界限。
“先生,”藍曦臣的聲音在寂靜的竹舍內(nèi)響起,溫潤平和,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你看窗外?!?/p>
蕭徹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窗外,夜色已濃,白日里界限分明的枯榮景象,在朦朧的月色下變得模糊不清。桃花林隱于暗影,焦土也融入了夜色,仿佛生與死的界限,在黑暗中悄然消弭。
“白日里,枯榮分明,如同楚河漢界。”藍曦臣的聲音很輕,如同月色流淌,“可到了夜晚,黑暗籠罩一切,榮枯便不再那么清晰了?!?他頓了頓,轉回頭,目光重新落在蕭徹臉上,溫潤的眸子里映著窗欞透入的微弱月光,清澈而沉靜。
“這枯榮谷的陣法,先生說自有它的道理。曦臣不懂陣法深奧,卻也覺得……或許,有些界限,并非不可逾越。有些……腐朽之地,也未必不能孕育新生?!?他的話語含蓄,卻意有所指,目光溫柔而堅定地看著蕭徹,“先生之才,如明月在空,本當輝耀世間,而非……永困于這方寸之地的藩籬之中。云深不知處后山,有一處幽谷,名喚‘靜室’。那里少有人至,清泉石上,草木蔥蘢,亦有幾株……枯榮藤。”
提到“枯榮藤”時,藍曦臣的目光微微一閃,仿佛在確認什么。那是一種枯榮谷特有的藤蔓,一半生機勃勃,一半?yún)s形如枯槁,極具象征意義。
“它們攀附在古木之上,枯榮共生,卻也……自成風景?!?他緩緩說道,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曦臣斗膽,再請先生一觀。若先生不喜,曦臣……絕不強留。”
他沒有再說“棲身之所”,而是用了“一觀”。這已是他能想到的、最尊重對方意愿、也最不具壓迫感的邀請。他將選擇權,完全交到了蕭徹手中。那雙溫潤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沉靜的湖泊,只倒映著蕭徹一人,帶著無聲的期待與……一種近乎卑微的等待。
竹舍內(nèi)再次陷入長久的寂靜。只有兩人清淺的呼吸聲交織。
蕭徹靠在軟墊上,目光從窗外模糊的夜景,緩緩移回到藍曦臣的臉上。他看著他溫潤如玉的容顏,看著他眼中那份沉靜而固執(zhí)的溫柔,看著他因緊張而微微抿起的唇線。
藍曦臣的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波瀾。“枯榮共生,自成風景”……“腐朽之地,未必不能孕育新生”……還有那“靜室”的枯榮藤……
他困守枯榮谷十年,早已習慣了這生與死的界限,習慣了將自己與那片焦土等同。他以為自己是那腐朽的一部分,是那永無新生的枯槁。可藍曦臣卻告訴他,枯榮可以共生,腐朽之地亦可新生……甚至,在云深不知處那樣的地方,也有象征著枯榮共存的藤蔓存在。
這顛覆了他固有的認知,也悄然松動了他心中那層厚重的冰殼。
他看著藍曦臣。這個溫潤端方、背負著沉重責任的世家宗主,卻愿意為他這個滿身傷痕、來歷不明的“閑人”,放下身段,煎藥喂藥,擦拭冷汗,笨拙而固執(zhí)地照料,甚至不惜用如此委婉而近乎卑微的方式,只為給他一個……離開囚籠的可能。
這份心意,沉重如山,也溫柔似水。
蕭徹緩緩地、極其輕微地吸了一口氣,牽動著胸口的隱痛。他閉上了眼睛,似乎要將這滿室的藥香、爐火的暖意、還有眼前這人固執(zhí)的溫柔,都深深地刻入腦海。
許久,就在藍曦臣以為他再次陷入沉默的拒絕時。
蕭徹的眼睫微微顫動了一下,他重新睜開了眼睛。那雙琉璃般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線下,不再是一片沉寂的荒蕪,而是如同被投入火種的寒潭,深處燃起了一點微弱卻無比清晰的光亮。那光亮,名為掙扎,名為動搖,也名為……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微弱的希冀。
他依舊沒有說話,只是極其緩慢地、幾不可察地,對著藍曦臣的方向,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那點頭的動作幅度極小,小到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但在藍曦臣專注的凝視下,卻清晰得如同驚雷!
藍曦臣的瞳孔瞬間收縮,呼吸都停滯了一瞬!巨大的驚喜如同潮水般瞬間淹沒了他!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微不可察的點頭,如同枯榮谷死寂的焦土上,驟然冒出的第一點新綠!微小,卻蘊含著足以撕裂黑暗的生命力!
他猛地站起身,又怕驚擾了對方,強自按捺住激動的心情,聲音因巨大的喜悅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先生……你……你是答應了?”
蕭徹看著他瞬間亮起來的眼眸,看著他因激動而微微泛紅的臉頰,那琉璃般的眸子里,最后一絲冰封的疏離終于徹底融化,化為一片深沉的、帶著復雜情緒的暗流。他依舊沒有言語,只是再次極其緩慢地、卻無比清晰地,又點了一下頭。
這一次,藍曦臣看得真真切切!
巨大的喜悅如同煙花在心底炸開!他忍不住向前一步,伸出手,似乎想確認這不是夢境。但在指尖即將觸碰到蕭徹的瞬間,他又猛地頓住,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他迅速收回手,俊雅的面容上綻開一個無比明亮、幾乎照亮了整個昏暗竹舍的笑容,那笑容里帶著失而復得的珍重和無盡的歡喜。
“好!好!” 藍曦臣連聲道,聲音里充滿了振奮,“先生放心,曦臣定當妥善安排!云深不知處,靜待先生!” 他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那份屬于宗主的端凝沉穩(wěn),在此刻被純粹的喜悅取代。
蕭徹看著他毫不掩飾的歡喜,看著他因激動而明亮的眼眸,蒼白的唇邊,終于也緩緩地、極其微弱地,向上牽起了一個真正的、帶著溫度的弧度。雖然虛弱,卻如同破開堅冰的第一縷春風。他依舊沒有說話,只是再次閉上了眼睛,將那份突如其來的、陌生的暖意和藍曦臣明亮歡喜的笑容,一同收攏進沉沉的倦意之中。
昏黃的燭火在竹舍內(nèi)跳躍著溫暖的光暈。藥香依舊彌漫。藍曦臣守在榻邊,看著蕭徹再次陷入沉睡的平靜面容,心中被前所未有的滿足和溫柔填滿??輼s谷的夜,不再死寂。那無聲的點頭,如同一個鄭重的承諾,在兩人之間悄然定下??菽痉甏旱穆贸蹋K于要離開這方寸之地,向著那片名為“云深不知處”的、充滿未知卻也孕育著希望的土壤,緩緩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