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藍曦臣的聲音因極度的驚駭和心痛而緊繃變調(diào)。他一步搶上前,不顧蕭徹衣襟上刺目的血跡,伸手緊緊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入手一片冰涼,那具身體因經(jīng)脈劇痛而無法抑制地顫抖著,呼吸急促而破碎,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壓抑的嘶聲。
蕭徹靠在他身上,幾乎將全身的重量都倚了過去,額角青筋在慘白的皮膚下突突跳動,冷汗瞬間浸濕了鬢角。他費力地抬起頭,沾著血漬的唇邊扯出那個蒼白又帶著奇異欣慰的弧度,琉璃般的眸子深深望進藍曦臣寫滿焦急和心疼的眼底,嘶啞微弱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咳…好…好劍法……藍宗主……果然…不是…紙糊的……”
話音未落,又是一陣劇烈的嗆咳,更多的鮮血從指縫間涌出,染紅了藍曦臣素白的衣袖。
“別說話!”藍曦臣心被狠狠揪緊,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他不再耽擱,手臂用力,半扶半抱著蕭徹,將他沉重的身體小心地挪回竹舍內(nèi)的軟榻上。動作間極盡輕柔,生怕再牽動他半分痛楚。
榻上的人一沾到軟墊,身體便不由自主地蜷縮起來,眉頭緊鎖,牙關(guān)緊咬,抵御著體內(nèi)翻江倒海般的撕裂劇痛。冷汗如同小溪般從他額角、頸間滑落,瞬間打濕了身下的軟墊。
藍曦臣迅速從蕭徹懷里摸出那個熟悉的白玉藥瓶——正是之前為他涂抹劃傷指尖的那瓶。他毫不猶豫地倒出一?,摪兹缬瘛⑸l(fā)著清涼藥香的丹丸,小心翼翼地托起蕭徹的后頸,試圖喂他服下。
“張嘴,先生?!彼{曦臣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帶著安撫的力量。然而蕭徹牙關(guān)緊咬,意識在劇痛沖擊下有些模糊,抗拒著外物的侵入。
藍曦臣沒有絲毫猶豫,指尖凝聚起一絲極其精純溫和的靈力,輕輕點在蕭徹的下頜穴位上。力道控制得妙到毫巔,既不會傷他,又恰到好處地讓他牙關(guān)微松。他迅速將丹丸送入蕭徹口中,隨即拿起旁邊小幾上備著的清水,小心地喂了幾口。
清涼的藥力順著咽喉滑下,如同甘霖滲入干涸龜裂的土地。蕭徹緊鎖的眉頭終于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松動,急促破碎的呼吸也稍稍平緩了些許,但身體的顫抖并未停止,冷汗依舊涔涔而下。
藍曦臣沒有絲毫放松。他轉(zhuǎn)身快步走到屋角的銅盆架前,盆里有清晨打來的清冽山泉。他毫不猶豫地撕下自己一截干凈的內(nèi)衫下擺,浸入冰冷的泉水中,擰至半干。回到榻邊,他側(cè)身坐下,動作輕柔地用冰涼的濕布擦拭蕭徹額角、頸間、臉頰不斷滲出的冷汗。
冰冷的觸感讓蕭徹無意識地瑟縮了一下,隨即又似乎貪戀那能稍稍緩解體內(nèi)灼燒感的涼意,微微偏頭,將臉頰更貼近那帶著濕意的手指。
藍曦臣的手頓了頓,指尖傳來的冰冷觸感和對方無意識的依賴,讓他心中酸澀更甚。他放輕了動作,如同擦拭一件稀世珍寶,一遍遍不厭其煩地為他拭去汗水。每當濕布變得溫熱,他便立刻起身,重新浸入冰冷的泉水中,擰干,再回來繼續(xù)。
窗外,闖入者或死或逃留下的狼藉無人清理,枯榮谷重歸死寂。竹舍內(nèi),只有蕭徹壓抑的痛苦喘息,和藍曦臣來回走動、浸濕布巾的細微水聲。時間在無聲的照料中緩慢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在藥力和藍曦臣持續(xù)不斷的物理降溫下,蕭徹體內(nèi)的劇痛浪潮終于開始緩緩?fù)巳?。身體的顫抖漸漸平息,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呼吸也變得綿長而沉重,雖然依舊帶著虛弱的味道,但顯然已沉入了深眠。
藍曦臣終于停下了擦拭的動作。他輕輕吁出一口氣,這才感覺到自己后背也已被冷汗浸濕。他低頭看著榻上沉睡的人。蕭徹的臉色依舊蒼白,唇上還殘留著干涸的血跡,但睡容平靜了許多,不再被痛苦扭曲。幾縷墨黑的發(fā)絲被汗水黏在額角,襯得那張清俊的臉愈發(fā)脆弱。
藍曦臣的目光落在他沾著血跡的衣襟上。他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伸出手,極其輕緩地解開了蕭徹外袍的系帶。動作小心翼翼,如同在拆解一件易碎的瓷器。褪下外層沾染血污的素袍,露出里面同樣被冷汗浸透的中衣。藍曦臣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觸及對方的后心偏下位置——昨夜指尖感受到的那片猙獰凸起處。
中衣輕薄,隱約可見其下疤痕的輪廓。藍曦臣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終究沒有去觸碰。他沉默地拿來干凈的布巾和一套蕭徹備用的素色中衣(在角落的木箱里找到的),動作輕柔地為沉睡中的人更換濕衣。每一次抬起蕭徹的手臂,每一次將干凈的衣物套過他的身體,藍曦臣的動作都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和難以言喻的心疼。那沉睡中毫無防備的姿態(tài),那衣料下隱約可怖的舊傷痕跡,都在無聲地訴說著這人曾承受過的、無法想象的苦難。
換好干凈衣物,藍曦臣又取來一床薄被,仔細地蓋在蕭徹身上。做完這一切,他并未離開,而是在榻邊的矮凳上坐了下來。目光靜靜地落在蕭徹沉睡的臉上,看著他因失血而顯得格外纖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聽著他綿長而均勻的呼吸聲。
一種奇異的平靜在竹舍內(nèi)彌漫開來。窗外的焦土與桃夭依舊界限分明,如同生與死的永恒對峙。但在這小小的竹舍里,在經(jīng)歷了血腥、驚險和撕心裂肺的痛楚之后,一種無聲的、相互纏繞的暖流,在照料與被照料、守護與被守護之間,悄然滋生,沉靜而厚重。藍曦臣的心,在這份沉靜中,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的歸屬感。他守著這片沉靜,守著這個將自己最脆弱一面展露無遺的人,仿佛守著枯榮谷里唯一值得他停留的春天。
日影西斜,昏黃的暮光透過窗欞,在屋內(nèi)投下長長的影子。
蕭徹是在一陣濃郁卻并不難聞的藥香中醒來的。意識如同沉在深海的碎片,一點點艱難地浮起。最先感受到的是身體的沉重與無處不在的酸痛,尤其是心脈附近,如同被無數(shù)細密的針扎過,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隱痛。但比起之前那撕心裂肺的反噬劇痛,已是天壤之別。
他緩緩睜開眼,視線有些模糊。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竹舍簡陋的屋頂梁木。鼻尖縈繞著清苦的藥香,似乎是從旁邊小爐上溫著的藥罐里散發(fā)出來的。他微微偏頭,目光落在榻邊。
藍曦臣正背對著他,坐在一個小火爐前。爐火跳躍著溫暖的光,映亮了他素白的廣袖和垂落的墨發(fā)。他微微低著頭,專注地看著爐火上那個小小的藥罐,手中拿著一柄竹片,正極其小心地、一下一下地攪拌著罐中深褐色的藥汁。他的動作很慢,很穩(wěn),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優(yōu)雅,卻又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笨拙——顯然,煎藥這種事,對澤蕪君而言,是極其陌生的。
昏黃的暮光勾勒著他溫潤如玉的側(cè)臉輪廓,長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那專注而沉靜的側(cè)影,帶著一種奇異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蕭徹靜靜地望著,沒有出聲。體內(nèi)殘余的痛楚似乎也被那跳躍的爐火和專注的背影驅(qū)散了幾分。他想起昏迷前那驚心動魄的一刻,想起藍曦臣回身時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巨大驚駭與心痛,想起自己脫口而出的那句“不是紙糊的”……還有更早之前,在劇痛昏沉中,感受到的那雙替他擦拭冷汗、小心換衣的手……
一股極其復(fù)雜的情緒在胸腔中無聲地翻涌,帶著陌生的暖意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澀然。
就在這時,藍曦臣似乎感覺到了身后的視線,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四目相對。
藍曦臣眼中瞬間迸發(fā)出驚喜的光芒,如同沉靜的湖面投入了星光:“先生!你醒了!” 他放下手中的竹片,快步走到榻邊,自然地伸出手背,輕輕貼在蕭徹的額頭上試探溫度。微涼的指尖觸碰到皮膚,帶來一陣細微的顫栗。
“還好,沒有發(fā)熱。”藍曦臣松了口氣,溫潤的眸子里滿是關(guān)切,“感覺如何?心口還疼得厲害嗎?”
蕭徹看著他近在咫尺的、寫滿擔憂的臉,那雙琉璃般的眸子動了動,似乎想扯出一個慣常的戲謔笑容,但牽動了胸口,引發(fā)一陣悶痛,讓他蹙了下眉。他索性放棄,聲音帶著久睡后的沙啞和虛弱:“死不了……就是這身爛骨頭,又要多躺幾天了?!?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小火爐上溫著的藥罐,“澤蕪君親自煎藥?這待遇……嘖,我怕是要折壽。”
語氣依舊是慣常的調(diào)調(diào),但少了那份刻意的鋒芒,多了幾分真實的虛弱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別扭。
藍曦臣并未在意他的調(diào)侃,反而因為他的清醒而眉宇舒展,溫聲道:“先生救了曦臣,煎藥不過是舉手之勞。” 他起身,走到小爐邊,拿起一塊干凈的布巾墊著,小心地將藥罐端離爐火。深褐色的藥汁被倒入一個粗陶碗中,濃郁苦澀的氣息彌漫開來。
他端著藥碗走回榻邊,在矮凳上坐下。藥還很燙,他耐心地用竹片輕輕攪動著,讓熱氣散開些。
“那些宵小……”蕭徹的目光掃過門口方向,那里似乎已經(jīng)被清理過,看不出打斗的痕跡。
“先生放心,都已料理干凈。為首者廢了修為,其余人驅(qū)離了?!彼{曦臣的聲音平靜無波,帶著一種屬于宗主的決斷,“不會再來打擾先生清靜?!?他頓了頓,看向蕭徹,眼神認真,“只是……先生這枯榮谷的陣法,似乎被他們尋到了破綻?是否需要加固?曦臣略通陣法,或可……”
“不必?!笔拸卮驍嗨曇綦m弱,語氣卻帶著一絲不容置喙,“一群跳梁小丑罷了,還不配讓我大動干戈。陣法……自有它的道理。” 他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死寂的焦土,眼神有些飄渺。那陣法,或許也如同他心中的藩籬,破與不破,枯與榮,自有定數(shù)。
藍曦臣看著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復(fù)雜,沒有追問。他端起溫度已適中的藥碗,用竹片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藥汁,遞到蕭徹唇邊,動作自然而輕柔:“先生,喝藥吧?!?/p>
蕭徹看著那勺藥,又抬眼看了看藍曦臣專注而溫和的神情。那神情里沒有憐憫,沒有施舍,只有一種純粹的、想要他快些好起來的關(guān)切。他沉默了片刻,終是微微張開蒼白的唇,就著藍曦臣的手,將那勺苦澀的藥汁咽了下去。
濃烈的苦味瞬間在口中蔓延開來,讓他下意識地蹙緊了眉頭。
藍曦臣立刻又舀起一勺,動作依舊耐心而輕柔。
一碗藥,就在這無聲的喂服中見了底。藍曦臣取過旁邊備好的清水,讓蕭徹漱了口,又用干凈的布巾替他拭去唇角的藥漬。動作細致入微,仿佛照顧一個易碎的孩童。
做完這一切,藍曦臣將碗放下,目光重新落回蕭徹臉上,帶著一絲猶豫,卻無比認真:“先生……”
蕭徹靠在軟墊上,藥力開始發(fā)揮作用,體內(nèi)的隱痛被一股暖流包裹,驅(qū)散了些許寒意。他看著藍曦臣欲言又止的樣子,挑了挑眉:“嗯?”
藍曦臣深吸一口氣,溫潤的眸子直視著蕭徹,聲音清晰而堅定,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意味:
“枯榮谷雖好,但終究……太過寂寥。先生一身驚世之才,一身回春妙術(shù),困守于此,未免……太過可惜?!?/p>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著最恰當?shù)拇朕o,目光里是毫不掩飾的擔憂與誠摯:
“曦臣斗膽,懇請先生隨我出谷。云深不知處……或可為先生提供一處清凈的棲身之所。那里靈氣充裕,藥材齊備,于先生休養(yǎng)……或有裨益?!?/p>
他并未提“保護”,也未提“做客”,而是用了“棲身之所”。這已是他能表達的、最含蓄也最鄭重的邀請。他希望蕭徹能有一個安穩(wěn)的地方養(yǎng)傷,希望能常伴左右,更希望……他能走出這片枯榮交界的孤寂之地。
竹舍內(nèi)陷入一片寂靜。只有爐火偶爾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椟S的暮光將兩人的身影長長地投在地上。
蕭徹靠在軟墊上,琉璃般的眸子靜靜地看著藍曦臣。那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他溫潤的表象,直抵其下那顆真誠而帶著心疼的心。窗外,最后一縷夕陽的余暉恰好落在他蒼白的臉上,映得那雙眸子如同浸在琥珀中的琉璃,流轉(zhuǎn)著復(fù)雜難辨的光澤。
他沉默著,沒有立刻回答。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兩人清淺的呼吸聲在寂靜中交織。藍曦臣的心,也隨著這沉默,一點點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