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二年,七月十九,宜婚嫁,出行。
街道上熱鬧非凡,接親的隊伍浩浩蕩蕩進(jìn)入大門,喜娘大聲唱著吉祥的辭句將新人引入廳堂行禮。周老夫人端坐在堂前接受新人的跪拜,滿臉的喜氣難掩一絲憂慮。
周家大公子周少樸著一身便裝斜靠在書房內(nèi)安置的躺椅上,平靜地翻著書本。如平常一樣,外面的喧鬧都與他無關(guān),盡管在老夫人的安排下,他才應(yīng)該是這場婚禮真正的主角。外面那個身穿華服帽插金花的新郎倌,是他的弟弟周少白。這樣的雙簧,他們早已是演慣了的。
繁復(fù)的禮節(jié)一道道完畢,賓客們觥籌交錯也到了尾聲,留下一片殘局,嘈雜的說笑聲也隨著西山的紅日漸漸隱去,終于消失不見。周少白坐在新房的圓桌之旁,拿起系著紅絲帶的秤桿,不免有些好奇,想知道蓋頭巾下新娘的模樣。他站起身來,轉(zhuǎn)身出了房門。
周少樸看到弟弟身著禮服來到了自己面前,心里明白,終究是躲不過這一步,輕輕地吁了口氣,放下書本,右手努力撐起身來。周少白輕車熟路伸出雙手穿過哥哥的左臂地將他從椅子上攙扶站起,扶著他慢慢地向新房走去。兄弟二人一路無言。
到了門口,少白站住了腳步,微微低下頭,抬眼看著哥哥狡詰的笑了一下,說:“大哥,我走了?!比缓筠D(zhuǎn)身輕輕地離開。
周少樸搖搖頭,手扶著門板,內(nèi)心里對老夫人這樣的安排并不想接受,卻又不忍違背她的意愿。自己反正也是行尸走肉,又何必讓母親為此傷心難過,如若順了她的意思,娶妻生子,讓她抱了孫子,也算有個慰藉?不如逆來順受,速戰(zhàn)速決,最好就此一命嗚呼,再也不受這世間的煩擾與病痛。想到這里,便推開門扇,蹣跚踏進(jìn)屋內(nèi),側(cè)身閂上房門??吹侥谴查缴献男履铮碇楣鈱殮?,宛如泥塑木雕。不知是誰家的姑娘,嫁給我這樣的人來傳宗接代。可憐哪!女人總是可憐的,自己的母親不也是一生艱辛。
林靜云,今天的新娘,剛滿十七歲。本是小富之家,卻在十一歲那年遭遇火災(zāi)家道中落,驚嚇過度而變得說不出話,與母親相依為命。家里欠下巨債無力償還,嫁到周家做兒媳。未來的命運(yùn)是什么樣子,一切盡是未知。白天透過紅巾隱隱看到新郎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坐在房內(nèi)不免頗為緊張。一低頭的功夫,看到他已經(jīng)走出門去不知要做什么。等了沒多久,門板吱呀作響,新郎又回到了屋里。聽著他慢慢走近,看到一根秤桿顫巍巍挑起了面前的紅巾。
周少樸感到了一陣眩暈。一張素凈的面龐在繁復(fù)沉重的金銀首飾包圍中顯得格外嬌小,眉頭微蹙,長長的睫毛微微抬起,難掩住眼里的謹(jǐn)慎和惶恐,一點(diǎn)紅唇帶著嘴角的倔強(qiáng),臉上施著濃重的粉黛卻遮不住她滿溢的生命氣息,滿屋的喜幛紅燭、文玩珠寶都在這新人的面容下黯然失色。她不是泥塑木雕,也不是被父母賣出的奴婢,她是這樣一個活靈靈的人兒,在她瘦削的雙頰之下仿佛可以讓人聞到了青草的鮮味。
林靜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覺得自己的心跳停止了一拍——眼前站著的男人面色蒼白,口唇干裂,發(fā)紅的雙眼盯著自己,頭突然痙攣著歪向左側(cè)。這是什么人?殺人的強(qiáng)盜?詐變的僵尸?附體的惡鬼?我在哪?發(fā)生了什么?我可還在人世間?
面前這個人顫抖著挪動了一下腳步,林靜云無法控制地尖叫了一聲“啊——”下意識把從拜堂開始懷里一直抱著的瓷花瓶向外扔了出去?!皣W啦”一聲花瓶在地上摔的粉碎。
周少樸的眼前一片迷亂。他感覺到一把利刃伴著女子的驚呼迎面劈下,瓷器碎裂的聲音變成了很多把利刃刺向自己的心臟。紅色的身影忽閃而過,那一點(diǎn)倔強(qiáng)的紅唇在眼前突然變成了打碎的色盤暈染了四周,緊接著又傾瀉而下仿佛翻倒的染缸。他心里一陣絕望,那個折磨他十幾年的惡魔不請自來,從來不會打一聲招呼。他堅持著沒有立刻倒下,而是扶著桌子慢慢地跪在了地上,他用手抓著地毯,用盡全部力氣擠出那個名字。
少白,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