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車生命，危在除夕

如果不是那只傻狍子搔首弄姿違章占道，除夕夜這場慘烈車禍就不會發(fā)生。

苗谷根開著面包車，接上在路邊等候多時，凍得搓手連跺腳的女兒情雪。

情雪坐上副駕駛座位，把挎包扔在后座上?！袄习郑@車消毒了嗎？”

“放心吧。不消毒哪敢開回村里?！闭f著，把口罩拉到下巴上。

“這車怎么沒暖風(fēng)??？”情雪邊說邊摘下口罩呼出熱氣暖著雙手?！拔业饶愣伎煲粋€點兒了，老爸，你可真能磨蹭。再不來，我非凍死不可?！?/p>

苗谷根把車開出城，直奔老家的鄉(xiāng)村公路。見前后無人無車，才從容的和女兒說話：“你就穿這么個小薄棉襖，還是淺灰色，看著都冷，手套也不帶，這不是存心美麗凍人嘛。給你買的那件羽絨大衣咋不穿呢？”

情雪嬌嗔的：“你也沒戴手套啊，還說我。羽絨大衣留給值班的同學(xué)了，老爸不會有意見吧。不怪我穿的少，只怪這天太冷?！?/p>

“臘七臘八，凍掉下巴。今天臘月二十九也是除夕。天氣預(yù)報說，夜間最低氣溫零下三十九度。在咱大北方，冷就對了。來，讓老爸看看，我寶貝女兒的下巴凍掉沒有？”

“哼。多虧老天還算慈悲，知道你付不起女兒的整容費，才沒把我下巴凍掉?？墒?，不管怎么說，你也是嚴(yán)重遲到?！?/p>

“是，嚴(yán)重遲到，對不起。唉，知道我閨女在路邊挨凍，哪敢磨蹭啊。我們?nèi)犌逋晁新访娣e雪才收工，把清雪車開回環(huán)衛(wèi)處，趕緊借來工友這輛面包車，消毒后回宿舍裝上年貨，又去加油。咳，馬不停蹄啊。來，我棉衣厚實，脫給你?！?/p>

“不要不要。你開車更要保暖，凍哆嗦就握不穩(wěn)方向盤了，再說你衣服上的汽油味也忒熏人。老爸，你倒是借輛好車啊。這破車沒暖風(fēng)不說，還四下透寒風(fēng)。”

“傻孩子，能有寶馬奔馳的主兒，還能是你老爸的工友嗎？”

“可也是啊。得，算我沒說。不過呀，要不是奶奶一連幾個電話緊著催，我還真不想回去了?！?/p>

“你奶奶是盼著咱一家人一起過個團圓年，還說給你過一個像模像樣的十八歲生日。再說了，你們當(dāng)志愿者那些同學(xué)都該放假回家了，你一個人留下咋過年啊？”。

“才不是呢。我們值守的居民小區(qū)雖然沒有確診病例，可是幾公里外的鄰縣就是中風(fēng)險地區(qū)。所以呀，這邊也不敢大意，外來人員禁入，本小區(qū)居民進出要驗卡測溫登記。過年放假也不撤崗，只安排輪休?！?/p>

“不放假？那，同學(xué)們會不會有意見啊？”

“怎么會呢？大家都爭著堅守崗位，把輪休的機會讓給別人?！?/p>

“難得啊。這場疫情，讓你們這些零零后的孩子迅速長大了?！?/p>

“青年人就要勇于擔(dān)當(dāng)嘛。我說個讓老爸感動的故事吧。放寒假那天，老師宣布學(xué)校規(guī)定，當(dāng)志愿者必須年滿十八周歲，老師掌握著每個同學(xué)的出生年月日呢。不夠格的同學(xué)當(dāng)場聯(lián)名寫下請戰(zhàn)書，情詞懇切，說我們都是祖國的兒女，不能因為晚出生幾天，就喪失參加全民抗疫斗爭的資格，那將是終生的遺憾與恥辱。當(dāng)年革命隊伍里好多人不足十八歲，那時的條件又特別艱苦，他們行，我們也一定行。幾位女生聲淚俱下，請求老師批準(zhǔn)。男生更狠，表示不批準(zhǔn)就不離開學(xué)校不回家。老爸，你能想到他們怎樣賣慘嗎？”

不等回應(yīng)，情雪先自笑出聲，“他們篡改了康熙王朝的向天再借五百年。”說著，模仿韓磊的聲調(diào)，粗聲粗氣唱起來：“我真的好想早生一兩年”。

“哈哈，有創(chuàng)意有創(chuàng)意。后來呢？老師同意了嗎？”

“老師被深深打動，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深情地說同學(xué)們給她上了生動一課。后生可畏，青年無畏。青年人是我們社會最有戰(zhàn)斗力的生力軍突擊隊。有了一代又一代有理想有志氣的中國好青年，我們祖國必定成為全世界最強大的國家?！?/p>

“你們老師說的真好?！?/p>

“老師還說，平時看不出什么，有時甚至?xí)嬲J(rèn)為社會幾乎是一片散沙?？墒牵坏┯写笫掳l(fā)生，全體中國人真的就像石榴籽一樣緊密團結(jié)在一起，共赴艱危，所向披靡。地震如此，洪水如此，這次抗擊疫情也是如此。今后無論發(fā)生什么，中國人民永遠如此。老師當(dāng)即聯(lián)系校長，答應(yīng)把他們編入第二梯隊，隨時待命?！?/p>

“喔，老師這番話真的很感人。哎，不對呀。正月十五才是你十八歲生日，還差半個多月呢。按學(xué)校規(guī)定，你也不夠格呀?！?/p>

“哈哈。老爸還不知道吧，我是班長又是團支書，抗疫大事我能置身事外嗎？那豈不是臨陣脫逃的壞榜樣。我和老師確認(rèn)過眼神，彼此心照不宣。同學(xué)們哪會知道我的生日呢。對了老爸，我只顧和你閑聊，影不影響你開車呀？”

“路上就咱這一輛車，車速又不快。沒事兒。你多說，我少說，就當(dāng)給我解乏，也防止我犯困?！?/p>

“那咱們幾點能到家呀？”

“這條路從出城到咱村口是三十七公里,按升級改造后限速六十公里的規(guī)定，半個多小時就能到家。有你在車上，我哪敢開那么快呀。這一下午，你奶奶三次電話叮囑一定要慢開，要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

“對呀，安全第一嘛。這條路現(xiàn)在變成雙車道了，比以前又寬闊又平坦，農(nóng)村也有康莊大道了，真好。”

“積雪路面車輪打滑，可不敢大意。再說，夜歌峰那段盤山路屬于險要路段，以前是事故多發(fā)區(qū)，開車得格外小心。”

“平時來回坐大客我總頭暈，上車就睡覺。從來沒注意過你說的盤山路險要在哪里。老爸，你說說唄。”

“你知道，那段路在半山腰上，而且是彎道，一側(cè)是夜歌峰，另一側(cè)是陡峭的山坡，到坡底有幾十米，一旦操作失誤，就有墜坡危險，常跑這條路的司機都知道?，F(xiàn)在離盤山路還有一段呢，你接著說，咱爺倆嘮嗑我特開心。后面還有故事嗎？”

“有啊。第二梯隊的同學(xué)跑到我們高三執(zhí)勤點等著作替補，其實是要提前上位。為驅(qū)走寒冷，他們用手機搜出多年前的勵志老歌，歌名叫高舉革命大旗。那旋律一聽就會，大家邊唱邊舞。你看，我還拍了視頻呢。對了，你還是看路吧。我放給你聽。”

手機傳出激動人心的歌聲：

我們年輕人，有顆火熱的心，

革命時代當(dāng)尖兵。

哪里有困難，哪里有我們，

赤膽忠心為人民。  

不怕千難萬險，不怕山高海深...。

“高舉革命大旗這首歌，你爺爺奶奶會唱，我們這一代也會唱?，F(xiàn)在你們又接著唱，一首好歌足足激勵了幾代人啊。”苗谷根不勝感慨。

“誰說不是呢。高潮還在后面呢。被驚動的小區(qū)居民紛紛走出單元門，一起涌向我們。我們頓感大事不妙，立刻停下來，還以為會遭到他們的指責(zé)呢?！?/p>

“還以為？那就是說你們想多了。是吧？”

“可不是嘛。他們端著熱乎乎的雞湯，還有冒著熱氣的餃子，各種糖果...。我們感激得不知說什么好?！鼻檠┟髁恋碾p眸，此刻情不自禁涌出淚水。

“那是心疼你們這些孩子，在寒冬里為他們守護平安，他們感到很過意不去?！?/p>

“別提我們有多暖心了。一位老爺爺語聲顫抖著要和大家一起唱高舉革命大旗。老爺爺還說，每個人都有一顆火熱的心，我們國家就會永遠走在火紅年代里?！?/p>

“老輩人懷舊。我雖然還不算老，也很愛聽那些紅色老歌。唔，你那時說不想回去了，有什么特殊情況嗎？是處了男朋友吧？”

“老爸，你又想多了。過完春節(jié)再有幾個月就高考，有對象的同學(xué)也要把親密關(guān)系暫時冷處理。我的規(guī)劃是，大學(xué)畢業(yè)后工作穩(wěn)定下來才可以處對象，否則戀愛關(guān)系也不會穩(wěn)定。這是我給自己規(guī)定的一條必須堅守的原則?！?/p>

“好，我女兒就是有主見有志氣?？晌腋胫滥悴幌牖丶疫^年的原因是什么。你不想奶奶嗎，不想你媽呀？”

“她們都那么疼我，咋能不想呢。我們負(fù)責(zé)的小區(qū)，有十幾位獨居老人，孤苦伶仃一個人過大年該有多凄涼，想想心里就發(fā)酸。我們把小區(qū)活動室裝扮得特有節(jié)日氣氛，從街道辦領(lǐng)回面粉豆油豬肉，和老人們一起包餃子，打算從除夕到初五一直陪伴他們?！?/p>

天完全黑下來。不知什么時候開始飄落的雪花，紛紛揚揚拍打著車窗，寒風(fēng)在暗夜的曠野里嘶吼，像是要掀翻行駛中的面包車。

“老爸，除夕夜下大雪，這天兒就更冷了吧？”

“閨女，這叫瑞雪兆豐年。來年一定是個好年頭?！?/p>

“那當(dāng)然好。老爸，我才注意到，怎么沒有路燈？”

“路面剛完工就天寒地凍，安路燈要爬電線桿子，工人爬上爬下不安全，大冷天也伸不出手，要等天氣轉(zhuǎn)暖才行。盤山路那段還要安護欄，立指示牌和警示牌。呵呵，快趕上高速路的標(biāo)準(zhǔn)了。”

“嗯，那就安全多了。我看電桿上的電線都已經(jīng)拉上了呀?！?/p>

“那是原有的輸電線和電話線，都一直通到咱們村。”

“哦。老爸，你吃晚飯了嗎？”

“忙東忙西，哪顧得呀。你呢？”

“我也沒吃呀。我看咱倆約定的時間到了，急忙離開，連小區(qū)好心人送那么多好吃的都沒顧得嘗一口。老爸，車上的年貨有能吃的嗎？”

“有啊，吃你的生日蛋糕吧，別的東西可都是生的?！?/p>

“生日蛋糕要一家人圍在一起才能切開，我知道奶奶一定在等待那一刻?？墒?，明天我就要返回值守的小區(qū)，蛋糕就提前在今晚吃吧。我們一家人吃著生日蛋糕過大年，要多幸福有多幸福。這么一想，我的餓勁兒就過去了。”

“明天就走？那就看你奶奶答不答應(yīng)了。你幫我盯緊路況，看到前面的夜歌峰了吧，拐過盤山路再有五公里就到家了，家里滿桌的除夕夜大餐等著我們呢?！?/p>

“哎呀老爸，你這樣說我又餓了。嗯，五公里應(yīng)該很快的。老爸，你知道這座山為什么叫夜歌峰嗎？”

“呵呵，是有典故的，我開車不方便說，回家問你奶奶吧?！?/p>

“好啊，我奶奶最會講故事了。夜歌峰，這名字本身就有故事。老爸，都說山高為峰，夜歌峰的高度在小興安嶺該是一峰獨秀吧？”

“咱們小興安嶺一山更比一山高。夜歌峰呢，據(jù)說是原始狀貌保存最好的大山，早已經(jīng)列入省級保護名錄了?！?/p>

“哦。那一定具有豐富的生物多樣性。哎呀，說著說著就來了，老爸，你快看，跑在車燈前面的是什么？”

“哦，像只狍子。不對，是梅花鹿?！?/p>

“你怎么知道？不看頭只看尾咋能看出來？”

“你細(xì)看，它身上有白色斑點，看個頭兒和體型已經(jīng)成年。重要的是后屁股沒長白毛，頭上沒長角，應(yīng)該是雌性梅花鹿?！?/p>

“看到了看到了，按你說的，那就是梅花鹿嘍。哎，老爸，狍子和鹿的區(qū)別在哪里？我一直弄不清楚?！?/p>

“在屁股上?！?/p>

“呃？怎么講？”

“狍子屁股上有一片白毛。有句歇后語你聽說過嗎？”

“什么歇后語？”

“狍子屁股—白腚。哈哈”

“真逗。相當(dāng)貼切，有意思?！?/p>

“其實這個歇后語是諷刺那些說話不算數(shù)，決定之后又不執(zhí)行的人和事。巧用了諧音，一個是暴風(fēng)驟雨小說里趙光腚的腚，一個是決定的定?！?/p>

“看不出，我老爸還挺有學(xué)問呢。嘻嘻?！?/p>

“別小瞧你老爸，我不光中專畢業(yè)，還當(dāng)過兵呢。”

“我知道呀，哪敢小瞧我老爸呢?！鼻檠┌鐐€鬼臉?！袄习?，我又不明白了，這黑燈瞎火的大冷天兒，梅花鹿跑出來干嘛？”

“它可能是耐不住寒冷，出來活動活動，也可能是出來辦年貨迷了路。嗨，說不定它是為北京冬奧會提前熱身呢，哈哈。不過它很聰明，借著汽車燈光只靠山根兒跑，不妨礙交通，自己也安全?！?/p>

“喔，是這么回事呀。對了，聽說這一帶常有野生動物出沒，你還是開慢一點吧，別把牠們給撞嘍。珍惜每個生命嘛?！?/p>

“是啊，電視都報了，還發(fā)生過老虎野豬傷人事件呢?！?/p>

“那，它們不會攔路劫車吧？我好怕喲。老爸?！?/p>

“沒事兒，躲開它就是了。它們劫車也不能開，因為沒駕照?！?/p>

“哈哈，太逗了。哎，梅花鹿怎么不見了？”

“可能是跑累上一邊歇著去了。給你奶奶打個電話吧，說我們很快就到家了，告訴她們別著急，等我們一起包餃子，一起看春晚?！?/p>

“得。哎，怎么沒信號??？”

“我把車停路邊，你下車再試試。”

“不行，還是不通。這個時候國內(nèi)外都在拜年，線路超級繁忙?！?/p>

“有這可能。離基站太遠，風(fēng)雪嚴(yán)寒天氣，前面還有山擋著，大概都影響信號。上車吧，我們繼續(xù)趕路。”

“好嘞。老爸，你能想到除夕夜拜年的高頻詞有哪些嗎？”

“呵呵，怎么一下子跳躍到這個問題上？好吧，我回答你。平安，吉祥，團聚，幸福，快樂。應(yīng)該是最基本的吧?！?/p>

“對呀。老爸，我同意你把平安放在第一位。沒有平安，一切都不復(fù)存在。尤其是這場疫情，人們就更加渴望平安?！?/p>

“就是。司機開車上路最喜歡聽的歌曲，就是祝你平安。為親友送行，臨別祝愿還是一路平安。國家最高領(lǐng)導(dǎo)人的新年賀詞，同樣祝福國泰民安。平安大于天啊?！?/p>

“老爸，此時此刻我也要祝福：祝福我的爸爸媽媽和奶奶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祝福人在旅途的朋友們一路平安，祝福我的老師我的同學(xué)一切平安，祝福我的同胞我的祖國永遠平安...?！?/p>

苗谷根聽出了女兒聲音有些哽咽?！昂⒆樱乙蔡貏e特別感動。來，我們一起祝福平安中國?！?/p>

父女倆的和聲：“平安中國，中國平安！”

情雪的手機唱響歌曲《平安中國》。

“嗯。...老爸，看見沒，那只梅花鹿又跑到前面去了?！?/p>

“不對。這只后屁股有白毛，比先前那只梅花鹿體型小一些，應(yīng)該是剛成年的傻狍子?！?/p>

“哈哈，我差點忘了你剛才說的狍子和鹿的區(qū)別。這小家伙屁股上確實有一片白毛，還是心形呢?？伤鼮槭裁匆诼分虚g跑，不怕被車撞到嗎？”

“它只想著朝車燈前方跑，根本不想有沒有危險。要不怎么叫傻狍子呢。這也是它和梅花鹿在智商上的區(qū)別?！?/p>

“啊啊，明白了。老爸，這里鹿和狍子很多嗎？”

“最多的是野豬。離咱村那么遠，還常常成群結(jié)隊跑去禍害人。”

“是啊。有資料介紹，野豬破壞森林植被，啃咬樹木，損毀莊稼，攻擊人類，有害無益。要不是保護生物多樣性，這東西早該絕跡。算了，不去管它。喲，后面來車了，車速還挺快。老爸當(dāng)心?！?/p>

一部中巴車裹挾著滾滾雪塵，連連鳴笛，超車駛向前方。

“老爸，這車該屬于超速吧？”

“看不出超速，也就比咱稍快點。我是低速行駛。”

前面的中巴車，車頂捆綁著許多行李。苗谷根面包車前大燈直射中巴后車窗，可以看到車?yán)锶擞按贝薄?/p>

“像是返鄉(xiāng)過年的農(nóng)民工。老爸，他們能是咱村的嗎？”

“不好說。這條路通往好幾個村子呢?！?/p>

前面就是盤山路彎道，那只狍子仍在公路中線奔跑，跑著跑著卻出人意料地突然停下來，抬起前蹄撓撓脖子，蹭蹭耳朵。中巴車為躲開它急打右舵，可是積雪路面又飄又滑，車輪跑偏，車身一晃，再無蹤影。

“哇—不好！”苗谷根驚駭?shù)卮蠼幸宦?。他分明看到，中巴車瞬間魔幻般消失。

“爸，爸，中巴車呢？”情雪也看到了。

苗谷根把車開到中巴車消失的地方，靠路邊穩(wěn)穩(wěn)剎住車，走近坡邊向下望去。幽深的坡底白霧茫茫。

“...怕是跌下去了...幾十米深哪?！?/p>

情雪緊隨父親身邊，緊張得在風(fēng)雪里瑟瑟發(fā)抖。

“爸，快，快救人啊！快呀...?！?/p>

“你趕緊報警。就怕汽車燃爆，一車生命呢...我下去看看?！?/p>

“下去？能行嗎？那，我也跟你下去！”

“你要留在上面報警，坡底信號更不好。110,120,122，119都行,他們是聯(lián)動機制。你要等救援，要講明情況！”說罷，苗谷根脫下棉衣，逼女兒穿上。

“爸呀，沒時間爭了。下面更冷，你快穿上。”

苗谷根拗不過女兒，穿上棉衣。他緊張得渾身打顫，叮囑女兒：“反復(fù)打電話，車別滅火，車燈雙閃是報警信號。車?yán)锬苡悬c熱乎氣，你關(guān)緊車門，別下車，防備野獸。”平時說話干脆利落的他，此刻有些結(jié)巴：“千萬、千萬，保護好自己?！彼б幌屡畠杭纯趟砷_?！昂⒆?，閨女，別怕，別怕。完事以后，咱們回家和奶奶一起過團圓年。啊，一起過年?！?/p>

情雪哽咽著說不出話，只是頻頻點頭。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瞬間結(jié)成霜花。她沒看清爸爸是怎樣下去的。半晌，才沖著坡下哭喊一聲：“爸呀，注意安全，小心啊！我等你...?！?/p>

苗谷根油污的手套扔在了清雪車?yán)铩Ｋ嘀p手摳住陡峭的坡壁，雖然心急火燎，也只能試探著一步一步往下挪，手很快凍僵了。問題是這樣太費時，而且一旦失手就會摔下去，還不如自己主動滾下去。時間容不得半點遲疑，中巴車一旦燃爆...他不敢往下想。

苗谷根退役后就出來打工，家里的農(nóng)活都由能干的媳婦和老母親打理。他干過建筑，進過工廠，環(huán)衛(wèi)處每個工種幾乎干個遍。當(dāng)兵的經(jīng)歷使他學(xué)會了堅韌，吃苦耐勞練就了多門技術(shù)，遇事肯動腦，果斷不遲疑。此刻，卻顧不得許多，他雙手抱胸，蜷曲雙腿，低吼一聲“拼了”，側(cè)身滾下去。

情雪在車?yán)锶缱槡?，一直打手機，怕車?yán)镄盘柌缓茫萝嚴(yán)^續(xù)打，還是不通。她擔(dān)心面包車燃油燒盡車燈不再顯示報警信號，決定暫時滅火，需要時再發(fā)動。好在她懂一點汽車的簡單操作。

她想跑步取暖，可是，饑餓襲來很難堅持，她深知在饑寒中保存體力的重要。

她心亂如麻，走來走去，不知如何是好。手機不通，徒然等下去不是辦法，過去一分鐘就失去一分救援的希望。

爸爸說電桿上有電話線，有線電話該不會沒信號吧。她仰頭望去，猛然想到，手機充電器連線該有正負(fù)極，接在電話線上，也許能報警。充電器在挎包里，她沒有急于拿出來，要先試試自己能不能順著電桿爬上去。

她兒時像男孩一樣常和小伙伴們比賽爬樹，很少輸給別人。她抱住電桿時，才知道這水泥柱子有多難征服，冰涼，溜滑，用盡全身力氣也只能爬上兩三尺，不等停留就墜落下來。再爬，仍是徒勞。她無望的在雪地打轉(zhuǎn)，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

手機顯示時間20:12分。春晚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開播，媽媽和奶奶一定急得不得了。她想到爸爸說回村只有不足五公里路程。我干嘛像傻狍子一樣犯傻，跑回村里報信?。?，開跑。

她跑幾步又停下，回身把車發(fā)動著，在前后車燈照到的雪地上，用雙腳蹚出兩個大字加驚嘆號：救人！救人！字的下邊劃出箭頭指向坡下。飛雪可能很快將這一切覆蓋，可畢竟多一份努力就多一分希望。

她又想到路上如果遇到過往車輛，就求他們開車報警。攔車需要醒目信號，她的小棉襖又偏偏是淺灰色，與灰蒙蒙夜空中漫天白雪相近。她想到了紅色，自己貼身小衫就是紅色。

她沒有一絲猶豫，坐進車?yán)锫槔孛撓聛?。少了一件貼身衣物，頓覺嚴(yán)寒透骨。為幫自己壯膽，在工具箱里翻出尺把長的螺絲刀攥在手里，奮力跳躍著沖進風(fēng)雪里。她對著風(fēng)雪彌漫的夜空高聲叫喊著，“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可她還是怕了。眼前不遠的山腳下，突然竄出一道黑影向她撲來?？辞宄耍撬憛挼囊柏i。她心想，我剛罵完它就來尋仇。

這家伙一定是餓壞了，跑起來搖搖晃晃。情雪驚叫著厲聲喝道：“你走開！我是前邊那個村兒的，我要去報警救人！”

前些天吉林有人偶遇東北虎隔空大吼“我是本地的”，老虎聽完默契讓路的視頻，奇異可笑中給她留下了印象。

她胡亂揮舞著手里的紅色小衫，想繞過野豬繼續(xù)奔跑?？墒?，雙腿卻不聽使喚，磕磕絆絆倒在地上。

野豬離她越來越近。她徹底絕望了，卻不肯束手待斃。螺絲刀還攥在自己手里，她鼓足勇氣一躍而起，與突然停下的野豬對峙著，“你這家伙，再敢靠前一步，我就扎瞎你狗、扎瞎你豬眼！”

人與獸對峙中，一陣狂風(fēng)掀起一堵雪墻，把情雪和野豬隔開。雪墻塌落后，野豬已無影無蹤。她驚出一身透汗，汗?jié)竦拿抟\瞬間變得冰冷冰冷，牢牢貼裹著她身上每一寸肌膚。她無力的坐在雪地上，喘息片刻，掏出手機輪番撥打爸爸說的那幾個號碼，沒有一個能打通。試撥媽媽的手機，想不到竟然通了！

媽媽問：“怎么還沒到啊？我和你奶奶在村口等半天了?！甭牫雠畠寒悩拥穆曇?，又問“出什么事了？”

情雪盡量調(diào)整自己的氣息和語調(diào)，只說她和爸爸沒事，“一輛中巴車出事了，趕快用村里座機報警，要快要快，人命關(guān)天呀！”

那邊奶奶的聲音：“我的大孫女兒，我都聽見了。你和你爸都要好好的...孩子，等你們回家吃團圓飯。我們立馬報警。”

情雪知道奶奶和媽媽不會誤事。她略為遲疑，決定返回原地迎候救援，好在剛才沒跑出多遠?；氐诫x面包車只差幾步的地方，頓覺體力難支，想進車?yán)锎⒁粫?，又惦記坡下的爸爸。?dāng)她向坡下望去時，一股黑煙正升騰而起，旋即看見了火光，聽到了“嘭嘭”的響聲。她悲戚地喊一聲“爸爸！我沒有爸爸了...”，身子一軟，癱倒下來。

氣溫降到最低點，雪更大，風(fēng)更猛。

情雪奶奶和媽媽呼哧帶喘跑進村委會辦公室，上氣不接下氣趕緊說事兒。值班的駐村第一書記魏群聲聽明情況，立刻操起桌上電話，打通之后，三步并做一步跨到院子，敲響吊在老松樹上的銅鐘。響徹全村的鐘聲，蓋過了孩子們零星點燃的鞭炮聲。

這口古老的銅鐘，是老輩人傳下來的，村子由此得名古鐘村。

  當(dāng)年小日本一個中隊乘兩輛軍車企圖夜襲古鐘村，行至盤山路，被小山似的石塊路障擋住去路。值守在夜歌峰的民兵暗哨乘機放開訓(xùn)犬回村報信。鐘聲一響，民兵緊急集合。待日軍清完路障抵近村外一公里處，遭到民兵伏擊，全軍覆沒。

解放初期，小股土匪進村搶糧，被震耳欲聾的鐘聲嚇得屁滾尿流，抱頭鼠竄。

古鐘村是四不靠的獨立自然村，有一百幾十戶人家，四百來號人口，村民們集體防范意識極強。每逢大事，只要敲響鐘聲，村干部，黨團員和基干民兵，以最快速度到村部集合，歷來如此。

令人稱奇的是，隨斗轉(zhuǎn)星移，借日精月華，古鐘下沿與老松樹貼近的部分，深深嵌入樹干，形成鐘樹一體，難解難分。樹頭向天，樹根植地，鐘聲響起，驚天動地，村民們睡夢中都能感知到。

農(nóng)村改革分田到戶時，有人盯上了古鐘，主張賣錢平分，遭到全村老年人強烈反對，紛紛怒斥：你問過蒼天，問過老松，問過這古鐘嗎？你如何把鐘與樹分開？砍了樹賣了鐘，不怕天打五雷轟？

承包單干后，似乎什么都在變，唯有鐘聲召之即來的號令不變。

除夕夜敲鐘，必有大事發(fā)生。不到五分鐘，村民議事大廳里站滿了人。年輕的魏群聲書記按村里習(xí)俗向前三步，拱手，鞠躬，給大家拜個早年。不等眾人回拜，他急切說出救援的緊迫性?！拔覀兇咫x出事地點最近，最應(yīng)該第一時間出手施救?！闭f著，他神情愈發(fā)激昂：“那是一車的生命啊。救人危難，是我們古鐘村的英雄氣概光榮傳統(tǒng)。大家說對不對??？”

民兵連長盛勇和眾人同聲回應(yīng)：“對，對，書記快下令吧?！?/p>

魏書記和村干部匆匆商量一番，三言兩語做完部署。

大家跑步分頭取來救援用具，多人不約而同把自家剛出鍋還沒端上桌的餃子，用保溫飯盒帶來。

全村二十多輛私家車全部出動，一支浩浩蕩蕩的救援隊伍即刻出發(fā)。

情雪奶奶和媽媽一人抱一條棉被等在村口。村婦女主任尤惠鳳停車接過棉被，請她們上車。問帶棉被咋用？奶奶說，著急忙慌不知拿什么好，棉被能給受傷的小孩婦女擋寒，也能當(dāng)擔(dān)架用。

苗谷根在斜坡滾落中，感覺后腰被什么狠狠“硌”了一下，痛感很明顯，他猜測可能是落雪蓋住的山石。滾落到坡底，厚厚的積雪將他托住，他忍著腰痛從雪里爬出來。

中巴車近在咫尺，四腳朝天。車門車窗大部分陷在深雪里。積雪和車頂?shù)男欣钇鸬搅司徴鹱饔?，保住車體基本完好，夜色中走近細(xì)看，車身多處坑坑洼洼。

中巴車行駛中乘客大多在瞌睡。墜坡時翻滾，落地后倒置，顛來倒去跌跌撞撞，多人不同程度受傷，有的嘔吐，有的昏迷。他們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極度恐懼使他們錯亂絕望。

必須盡快扒開堵住車門的雪打開車門。上面的浮雪不足一尺厚，扒開很容易，再往下，是沉積了大半個冬天又厚又硬實的冰雪混合體。苗谷根忘了腰痛，以最快的頻率赤手扒到可以打開車門的程度，十指已經(jīng)鮮血淋漓，他自己毫無知覺，只顧朝里面連喊“司機師傅，開門開門！”

車?yán)镉腥烁嬖V他，司機昏迷不醒，不知開門的按鈕在哪里。他讓那人和他里應(yīng)外合強行弄開車門，車?yán)飳⒁舷⒌娜藗兒粑杰囬T灌進來的新鮮空氣，紛紛蘇醒過來，開始大喊大叫。

苗谷根進到車?yán)?，東倒西歪的一車人看到了希望，哀嚎著向他求救。他安撫大家鎮(zhèn)定，迅速帶好隨身輕便物品，不要爭搶，盡快出去，招呼年輕力壯傷勢不重的人幫助把司機和重傷員扶出車外。

車?yán)镆芽諢o一人。苗谷根這才說出汽車有燃爆危險，必須遠遠離開。他一手拄著后腰，另只手牽著一個小男孩，帶領(lǐng)相互攙扶的人群剛剛來到安全地帶，汽車就冒煙起火，緊接著就是情雪聽到的前后輪胎爆裂的聲音，熊熊大火映紅了夜空。

驚魂未定的人們望著一團烈焰，呆愣一霎，甩甩胳膊悠悠腿，驗證自身的存在?；剡^神來，千恩萬謝苗谷根救苦救難。雖然車頂?shù)男欣罨癁榛覡a，可畢竟保住了生命。生命是多少財富都換不來的。

人人驚嘆不已，這簡直是蒼天護佑，危急時刻，雪山大俠凌空而降，帶領(lǐng)他們逃離險境。不然，不是悶在車?yán)锉锼?，也被燒死。離奇的是，汽車似乎在等著他們離開才燃爆。

大難不死，后怕猶存，痛定思痛，喜極而泣。這不尋常的大年之夜，滅頂之災(zāi)化作生還奇跡，而且真真切切就發(fā)生在自己身上，該是何等幸運。給他們帶來幸運的，就是躺倒在地的陌生人。

苗谷根腰痛難支，躺倒無力爬起，張羅著大家用面巾紙、口罩把傷口暫時包扎一下，再看手機能不能打通。

不通，沒有一部手機能打通，彼此加微信還可以。

苗谷根提醒恢復(fù)神智的司機清點人數(shù)。一一確認(rèn)之后，司機說他的車十九座，乘客加他共有十九人，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這些人是另一個鄉(xiāng)不同村莊的，相互并不認(rèn)識，包車時才湊到一起。司機是外地的，第一次跑這條鄉(xiāng)村公路。

苗谷根費力脫下自己的棉衣，給身邊的男孩披上，對眾人說，“大家是患難之交，不管認(rèn)識不認(rèn)識，都要有難同當(dāng)，患難與共?！?

人們頻頻點頭，掏出香煙，拿出糖果，共同分享。

一位年輕孕婦瑟縮在丈夫懷里，臉色慘白，有氣無力。幾位男士脫下外衣，幫她鋪在身下、蓋在身上。苗谷根也被強行穿上別人的棉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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