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澹清才從蒼陽啟程,星河就在凌晏如身前露了面。
他孤身立于院內(nèi),踩著滿地流霜似的月光,抬頭望著凌晏如,牽唇挽起一個淺淺笑意。
星河甚至還裝模作樣地拱手問了一聲好:“凌首輔?!?/p>
凌晏如不出聲,臉色冷白。
于是星河從容撫袖,十分悠閑地走了兩步,又轉(zhuǎn)身看了看天上明月,喃喃輕聲:“此夜好月,水路也當(dāng)好走?!?/p>
凌晏如清楚這一江湖奇術(shù)師現(xiàn)身于此,是為誰。星河替他料理了暗齋在蒼陽留下的尾巴和一些惹人煩的小東西不假,可光憑這些雜碎,又怎么會讓前路變得平坦。
此番前來,意圖昭然若揭。
“你在朝前明處,護得住殿下不假,”星河手腕一轉(zhuǎn),憑空捏出一枝水藍薔薇,“而你在暗處,太過需要一個助力。朝廷昏庸,但打仗可不含糊,凌首輔,千萬不能叫人抓住尾巴才好。”
星河似乎并未意識到,他口中‘殿下’二字已是極大逆不道。
而凌晏如面色如常,甚至輕笑一聲,眼看著星河指節(jié)如蝶輕扣,霎時便在掌中握了一把青鋼匕首。月光微漾刀身,亮光依次反射流淌過他們二人眉睫。
“你要知道,太慣著他,絕非一件好事?!绷桕倘缋淅涑雎?,意在指星河成了花澹清暗樁一事。
星河卻滿不在乎的把玩著自己的匕首,說出的話語無端讓人心驚。
“大人是怕殿下哀大莫過于心死,可這世道,便是容不得他選。殿下要爭什么,我就替他去爭,如此而已?!?/p>
花澹清斷腿一事,已叫星河受了過大的刺激。
旁人或許無法理解,這般深沉熾熱的情感,如何執(zhí)著燃燒數(shù)年也不曾改變。而凌晏如看得真切,看得出身前風(fēng)流肆意的青年人不過一具腐朽空殼,徒留一簇心火灼灼。
花澹清便是那簇火苗。
那年雪夜,花家世子無意間送出的一碗藕粉,是將星河從死線上回拉一把。如今再看,他怎么舍得看這火光熄滅?便是遍體鱗傷,也要死死抓住不放,才能讓他在這如履薄冰的世上再緩緩邁步。否則,便是一步錯落,萬丈深淵。
凌晏如撫袖,直直走過星河,只撂下一句過于輕描淡寫的“好自為之”,便再無下文。
待首輔出院,風(fēng)卷落葉,屋前已是再無一人。
再說花澹清被凌晏如秘密塞進首輔府,卻一連幾日也沒能再見首輔一面。而步少卿一回到工作崗位,當(dāng)即忙得腳不沾地,化身陀螺瀟灑離去,只留下花澹清厚著臉皮的獨自一人在凌府逛來逛去。
雖說他以往沒少往凌府跑,和部分侍衛(wèi)丫鬟混了個八分臉熟,但大部分下人,都不敢抬眼瞧他。換句話說,他們似乎不太敢抬眼瞧與凌晏如有關(guān)的一切。
凌晏如年近三十,卻遲遲不曾娶親,由此落了太多的閑話且惹人嚼舌根。有傳言說,凌晏如當(dāng)年還是狀元郎的時候,也曾有過一段不入世俗眼的紅塵情緣,卻礙于種種因素,到底是不得善終。更有甚者,也謠傳凌晏如身患隱疾,或是怪癖纏身。
這些流言,花澹清不是沒聽過。且如今看來,他似乎即將成為凌晏如的下一個流言,不免感到尷尬和以頭搶地的沖動。
思來想去,花澹清覺得一切的起因都是凌晏如太冷。冷得下人皆怕他。
就拿這庭院來說,為了防刺客而不種樹,是皇親大臣建府邸的最基本的共識。但為了陶冶情操,多多少少也會養(yǎng)些盆栽綠植以供把玩。
而凌晏如倒好,府里既沒有幾棵樹,也沒有什么花草。放眼望去,便是禿禿一片,徒留鵝卵石路無處安放的曲曲折折直通庭院。
且叫花澹清防不勝防的是,凌晏如居然還在書房門口偷偷摸摸養(yǎng)了一株柳樹。
不知道柳樹招陰???
花家世子為這肅靜一片且毫無樂子可尋的首輔府,痛心疾首。
拋開府中陳設(shè)不提,里頭的侍衛(wèi)丫鬟俱是一等一的鋸嘴葫蘆,平日總也低垂眉眼,不吱聲的來無影去無蹤。
于是很多時候,花澹清都被這安靜得讓人發(fā)毛的偌大府邸弄得神思錯亂。仿佛他待的不是首輔府,而是凌晏如獨一份給他開辟出來的冷宮。
好在還有星河,時不時會翻墻進來尋他,點亮他幾乎結(jié)冰的人生。
以及給他帶來聞雨閣差不多入不敷出的賬單。
花澹清撥著算盤,有一種馬上就能把聞雨閣開到倒閉,然后嘻嘻笑著去找文司宥的錯覺。
好說不說,聞雨閣還算花澹清在這宣京唯一的經(jīng)濟來源。眼下他出不去,只能手把手教著星河怎么糊弄宣京這群不怎么吃點心的世家子弟,最好再打上什么“宸王殿下力薦”等廣告詞,才能讓茶點一銷而空的獨特技巧。
星河撇嘴,說道:“完全可以憑借我的秀演,還怕養(yǎng)活不了殿下么?”
花澹清瞇眼微笑,沉重地拍了拍不知何時起養(yǎng)成了伏在他膝上、這一十分不得體習(xí)慣的星河的肩膀。
花家世子語重心長地應(yīng)道:“星河啊。人要往長遠看,秀演鬧得太大,你就不能在宣京久留。再說了,你的事業(yè)我的事業(yè)對半開,正正好?!?/p>
盡管這對半開的事業(yè)里,還是星河的占大頭。但花澹清沒有什么想法,反正文家到底要罩著聞雨閣,不至于讓它倒閉得太快。
況且,花澹清在這宣京能尋的樂子,也就這么一星半點。
更多的時候,他都是獨自一人在首輔府里轉(zhuǎn)悠。日子長了,更嫌無趣,索性差使丫鬟,替他買了不少花草,打定主意要給凌府來個大改造。
此時正值三月初春,月季花期?;ㄥG逵X著,不用他多加料理,也能爆了滿階的花苞。
凌晏如照舊早出晚歸,有時甚至幾日不歸家,也不知道整宿整宿的在外頭忙些什么。
少有的那么幾次,凌晏如休沐在家,也是長久坐在書房處理公文,得了空閑才會與花澹清吃頓飯。
這個時候,花澹清就會將輪椅推出房門,靜靜地瞧著凌晏如。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凌晏如書房面對著他這一方位的窗戶從來不曾關(guān)上。借由此,得以讓花澹清閑著沒事就用觀察首輔來打發(fā)時間。
花澹清覺著,凌晏如是能感到他的目光。只不過那人面上總是裝的滴水不漏,哪怕花家世子要把他看出個洞來,也能四平八穩(wěn)的繼續(xù)處理公文。
花澹清就這么看著,時常因困乏蒙頭,曬著暖陽昏昏睡去。
凌晏如便總在此時起身,屏退旁人,將他的學(xué)生抱進屋里,蓋好薄毯。
他微微低頭,看著少年人總是不長肉的臉,再伸出手,替他理順額邊的亂發(fā)。
凌晏如囚著他。像把一只鳥兒關(guān)進籠中,卻又借口是為他好,是想護他平安。
然而,只要眼睛不瞎的人都能看出,這不過是凌晏如的私心。是他竭盡全力,也要守住花澹清的私心。
倘若他放花澹清走,有朝一日再相見,便是兵戈相向。要么是他和花澹清,要么是花忱和他的幼弟。
這世上事,何能兩全?
上頭那位有意讓他扶持宣望鈞,可宣照卻不會硬生生吃下被削權(quán)的啞巴虧。如今眼看著,寒江戰(zhàn)事在即,宣京卻是照舊暗潮洶涌,地方四處兵力渙散頻調(diào),連一處可堪調(diào)動的軍隊也無。八方野心,昭然若揭。
故而,凌晏如不可能放花澹清走。哪怕囚他在宣京…哪怕,借此留他一顆還未完全死去的年少真心。
——他到底也才十六!
凌晏如不忍再看,索性起身,悄然關(guān)門離去。
花澹清仍在沉沉睡著。他一日比一日嗜睡,連帶神思也漸漸昏沉頹靡,要不是還有兩分力氣,自嘲著摔壞腦子,也與廢人無異。
他苦苦撐著自己,只為得到一個結(jié)果。
他的南塘,他拼盡全力護了八年的南塘,以及那條無論風(fēng)雨晦澀,也咬牙堅持走了八年的道路。他要看看,花忱到底狠不狠得下心,才算不辜負自己這出兄友弟恭的戲。
花忱是士,花澹清也是。為士者,志于道,萬死不悔。
當(dāng)初,是花澹清一頭熱地莽撞,闖破樁樁件件舊事。如今細思,又有哪一件,不是花忱在其后推波助瀾,邀他做自己手中一把不鈍不利、卻能叫旁人遍體鱗傷的刀?謀略之策,攻心為上。如今便是花忱用他,剜了凌晏如的心。
現(xiàn)在看來,花澹清與花忱,到底是背道而馳。而昔年這位兄長所教授他的東西,也一一應(yīng)證在花澹清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