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詩言:人間四月芳菲盡。
這話說得哀傷,卻也好在不是百花盡落?;ㄥG宸N下的月季,到底是綻出花苞,開出些柔柔弱弱的小花來。但因為這花是初枝頭一茬開花,故而開的不多,且有些營養(yǎng)不良的前兆,就連瓣子也是稀稀拉拉的。
凌晏如卻不嫌棄,反而親手剪了幾枝,還在書房擺置一個青玉花瓶用以插花。
眼下,花澹清在凌晏如書房門前曬太陽,時不時往嘴里塞顆蜜棗。
旁人都叫凌晏如屏退,花澹清便也樂得清閑,把棗核當石子用,瞄準不遠處的灌草堆,一扔一個準。
但只要細細觀察,便能看出他右手有些乏力,繃直了就會隱約發(fā)顫。
而屋里的兩個人都不提此事。
花澹清吃得有些膩口,順便蘸了蘸凌晏如特地調(diào)制的辣椒碟。
“先生,”少年人喚著屋內(nèi)持筆批閱公文的首輔,目光卻是落在遙遠的青瓦石磚,“朝廷如何打算?”
前幾日星河遞來暗信,只說南塘有變,而今早再一睜眼,便是聽大街小巷都傳開了:墨老先生的長公子墨九淵,于南塘暴起,殺長史,押知府,以花府私兵起勢,應和寒江。
南塘,終究淪為了花忱最后那一步棋。
花澹清已無力再想。
凌晏如筆下不停,語氣淡淡:“蒼陽發(fā)兵南塘,宣照領兵天樞軍,宣望鈞督軍蜀中,沐嵐英攜景南軍北上。你如何看?”
他似乎并不覺得,將此軍中機密泄露給花澹清是件罪足殺頭的大事。也許是花澹清已無法插手戰(zhàn)局,又或是凌晏如對此早有打算。
花澹清聞言,不禁笑出聲來,往后一靠,朝嘴里扔了顆蘸滿辣椒的蜜棗。
“圣上好大的手筆,看似三軍包抄,實則北地虧空。路滄崖守天泉不錯,可蒼陽兵力南流,不保玉梁,便是一處軟肋。何況……師兄與大公主二虎相爭,沐將軍怕也插不上手。你說,咱們天子是真不把寒江邊陲放在眼里,還是想借此機會,削一削本就稀爛的兵權???”
凌晏如靜靜聽他說完,便也垂眼一笑,合上身前冊子。
“戰(zhàn)場如棋局,縱橫十九道,變數(shù)橫生。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景腐爛至此,不過一陣微風便能吹倒。你在局外,看得清楚,便覺荒唐?!?/p>
花澹清嚼著蜜棗,被風吹得瞇了瞇眼睛,又咳了兩聲。再恍惚應道:“……是了,便覺荒唐、至極?!?/p>
再抬眼,便見凌晏如到他身前,拿走了他手中的蜜棗辣椒碟,擱置一邊。
花澹清想笑一笑,又覺疲乏至極,索性一動不動,任由凌晏如替他拴系好披風的帶子。
“恩師?!被ㄥG鍐舅?/p>
凌晏如垂眼,叫花澹清看清細碎陽光如何流淌過他慘白的發(fā),和那雙深邃的眼。
“——荒唐啊。”花澹清說著,癡癡笑了兩聲,往后一靠,閉上了眼。
蒼陽發(fā)兵,領軍的便是曹家。如此一來,小月……
凌晏如彎腰,將他抱起。花澹清順勢攬著凌晏如的脖頸,窩在他懷里,仍然閉著眼。
他帶他朝前去。
陽光在花澹清眼皮上涂抹一層淺淡的胭脂紅。
一搖一晃間,讓他恍惚回到那年南塘。
元南國公夫婦下葬時,也是這樣一個艷陽天?;ㄥG灞荒艤Y摟在懷里,遙遙望著花忱一步一拜,一步一哭,領著身著喪服的花家人,匯成一條白白的小溪。
溪水流過南塘的主街,蜿蜒淌向花家的祖墳。
花澹清沒跟過去。
只因棺槨出府時,花忱不叫小孩跪下,反是伸手將他朝地上一摁,臉貼著土趴好,按了舊俗叫爹娘的棺從幼弟身上壓過。
隨后攜帶舊部遠去,再不回頭。
因此,花澹清現(xiàn)在手上腿上還沾著濕濕的泥巴,卻就這樣邋遢地窩在墨九淵懷里。
墨九淵伸手揩去花澹清額上的濕土,再柔了嗓音,輕輕喚他:“小公子。”
他或許還想說什么,話頭卻驟然休止。
只因那花家的小公子,正卷起衣袖揩拭著墨九淵的臉,替他擦干凈那些淚痕。
花澹清如今細想,原來大家都在恨。恨了數(shù)年,不止不休,由此恨意滔天,不潑灑干凈,便是要反噬自己,哭干一腔心血。
等花澹清再睜眼,便是望見凌晏如替他揩抹眼角的淚。
舊日西席還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樣,眉間卻露出不忍,輕聲道:“蘭生,你這個癡兒啊。”
花澹清終于咳嗽著笑出聲來。
這世上,多少人或真或假夸他一句花家世子心性聰慧,也就只有花忱,曾真心實意盼他癡傻、不曉世事。而今卻變了。變成凌晏如不忍。
“先生……萬望長樂、萬望長樂……”
少年人喃喃兩句,再度闔眼,只是手仍然牽著凌晏如,一如經(jīng)年。
花忱每次給他寫信,都以萬望長樂結尾。仿佛他一生所想要花澹清追求的,只是長樂。
而如今,卻是不知謊話真心,哪個更多。
花忱自幼便聰慧得令人咂舌。五歲能成詩,六歲習書,十三學劍,十五學孫、吳兵法,奇門遁甲。觀史,明心,誦二十二萬真言。哪怕元南國公不曾看他長成君子,卻也極早便留意到此子天縱奇才。
太聰明,卻不是一件好事。
旁人皆說,自太子暴死,承永帝悲慟過度,以至于沉迷丹藥玄術,不理朝政。然,他們這些隨承永帝征戰(zhàn)奪江山的人,沒有誰不知道昔年四王爺手段如何。
臣子可以聰明,但不能太聰明。
花家留兵駐守南塘,本就惹諸多人心生不滿,如今花忱驚才絕艷,花家又添幼子,便成了不得不納入考慮范圍的眼中釘。
縱使元南國公再不想,也要收斂鋒芒,不把幼子培養(yǎng)得像花忱那般。
而如今,又成了什么模樣?
凌晏如正要抽手離去,卻感到花澹清又牽了牽他的手。
等他垂眼看去,便見那人兩眸如點星火般灼灼,直視于他,讓他近乎有被灼傷的錯覺。
“先生。你不去南塘?!?/p>
凌晏如一怔,而后輕輕捏住了花澹清的手指。
“…我又能去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