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沒有在聞雨閣停留太久，他的離開就和到來一樣倉促而短暫。

而始終藏匿于暗處的星河，在確定梵已經(jīng)消失在視線范圍后，才緩緩現(xiàn)身，站在花澹清身邊。

花澹清拋了拋手里的糖袋子，朝星河示意，卻被后者搖頭拒絕。

于是他握住糖袋，問道：“最近金蘭和天泉有什么異動嗎？”

星河回憶了一下最近獲得的情報，有些遲疑地回應(yīng)：“金蘭方向，唯有渠戎始終虎視眈眈。眼下寒江暴亂，很難說渠戎會不會想分一杯羹。至于天泉…按理說，昭陽公主帶走了一部分天樞軍兵力不錯，但路滄崖精銳和軍師仍然坐鎮(zhèn)天泉，哪怕羅宛有意，也當(dāng)思慮兩分?！?/p>

“羅宛連自己的家事都理不清楚，哪會這么著急來摻和亂事。倒是渠戎…西北軍孤守西北關(guān)，還要提防寒江西侵，倒是個弱點(diǎn)……只不過，天泉那邊，最當(dāng)顧慮的，還是漠海?！?/p>

花澹清自顧自地取了一顆琥珀糖吃下，用舌尖玩弄著那糖塊，微不可察的嘆了口氣。

“漠?！０?。完顏逸此人，野心勃勃，難以揣測。不趁機(jī)咬掉大景一塊肉，可不是他的脾氣。也不知道承永帝就這么放心讓人把宣京兵力撤完？”

星河并不關(guān)心大景倒與不倒，他只看了兩眼天色昏沉，恐要有雨，便伸手推著花澹清往回走。

“先回府吧，殿下。我讓人熬蓮子羹，再加上少卿的藥膳，你多少也得吃一些?！?/p>

花澹清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也只是無奈笑開，就當(dāng)自己答應(yīng)了星河的話。至于喝藥環(huán)節(jié)實(shí)施與否，仍待考察。

等他們慢悠悠、一路吃一路玩地摸回凌府時，才發(fā)現(xiàn)凌晏如今天居然按時下班，正站在新搭的紅橋上低頭看著水面。

花澹清偏頭看向身邊，星河已經(jīng)不出意料地原地消失閃人。

要花澹清來說，星河渾身上下都寫滿了自己和凌晏如不對付，擺足了能不見面就不見面的架勢。

花澹清也不強(qiáng)求，自己推著輪椅，繞了一圈，從凌府后院的暗門出進(jìn)了家門，再優(yōu)哉游哉地晃到凌晏如身前。

花澹清摘了斗笠，瞧著似乎很專心的凌晏如，喚了一聲：“云心先生？”

凌晏如輕輕地嗯了一聲，仍然垂眼看著水面?；ㄥＧ灏そ┰S，也低頭去看，只發(fā)現(xiàn)里面有幾尾紅魚，和飄零塘中的些許枯枝落葉。

“先生喜歡看魚？”

凌晏如搓了搓手中的最后一把細(xì)碎餌食，引得紅魚競相湊過來掙食。

“我看的是那輪月?！?/p>

于是花澹清再仔細(xì)一看，恍然發(fā)現(xiàn)一輪淺淡白月，正被魚兒曳尾攪碎。

花澹清不由得一笑，知道凌晏如話中有話，是暗喻了上一年的中秋。

昨年中秋，花澹清撿了書院的假日，回了一趟南塘。

他在南塘的常態(tài)，多是醒來吃酒，醉便賞花，是最閑適的狀態(tài)。除了必須協(xié)助知府處理南塘事務(wù)，花澹清要么泛舟銀沙湖，要么就是在自家院子打轉(zhuǎn)。

中秋那天，花澹清忙著給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分月餅，又要給府上小丫頭小伢子們備禮物，亂了一天，好容易才在黃昏時得了空閑。

于是他當(dāng)即提了壺酒，翻身上樹，大喇喇地順勢一躺，朝木微霜一揮手，說：“沒事兒就別再來找我。”

就此喝得半醉，昏昏欲睡。

直到林珊來尋他，輕輕柔柔告知一聲“凌首輔到了”，才叫花澹清提了點(diǎn)精神。

花澹清正持著一碗酒，垂眼細(xì)觀清亮酒液，盯著里頭盛滿的流月白星，思索凌晏如怎么會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南塘。

也許是酒意翻涌，花澹清沒怎么想明白。于是他索性抬手倒了這碗酒，讓星啊月啊都盡數(shù)碎去，流淌到樹根里，一眨眼就望不見。

接著，他利落地從樹上跳下，一攬袍子，快步向大堂方向走去。

然而，花澹清才剛剛步過回廊，就看見那白發(fā)人靜靜立于中庭，背手看向池中游魚。

花澹清放緩步子，目光落在凌晏如那頭異于他人的白發(fā)上。恍惚間覺著像是望見了冷青松上靜靜融化的雪。

凌晏如的臉上漾著池中的水波，無端像極了他方才用來吃酒的琉璃盞，里頭盛滿的那些月光。光怪陸離的色塊，斑駁在他昔日恩師的臉上，化在眼底。

大概是花澹清看得太直白，不知收斂。凌晏如若有所覺地回頭，一雙眼里揉進(jìn)明月，揉進(jìn)山河，沉沉地同花澹清相望。

花澹清覺得自己胸膛處的吐息驟然斷開，但他來不及撫平，只是下意識地快步走過去，拱手笑道一句：“云心先生，中秋好啊?！?/p>

凌晏如只淡淡回了聲好。

花澹清又問：“先生因何事往南塘來？可需要學(xué)生做些什么？”

凌晏如搖了搖頭，說他來南塘只是公事順道，故而來見見他。

聞言，花澹清心中暗自嘀咕，凌云心怎么每次都拿這個借口。至于是巧合，還是刻意為之，花澹清都不打算拆穿。

反正，凌晏如的意思只有一個：來看看他。

花澹清飲了酒，沒法同凌晏如弈棋論道，索性留他在府上吃一碗浮元子，純當(dāng)墊一墊晚間酒席。凌晏如也不推辭，只在旁側(cè)看著身邊有些前言不搭后語的少年人。

花澹清以手撐頜，大概在努力回想能和凌晏如說的正經(jīng)事，繞了七八個彎，最后還是挑了個保守的問候。

他問凌云心走哪路到的南塘。

凌晏如說：水路。

這原本是最為平凡普通的對話，卻牽動了花澹清的思緒 ，叫他無端想起許多年前，凌晏如教他唱的長相思。

凌晏如回京時，也是水路。

而花澹清用了好幾年，才明白自己當(dāng)年牽著凌晏如的手所念的那句“吳山點(diǎn)點(diǎn)頭”，不過是稚子無知，咬錯音節(jié)。

吳山不點(diǎn)頭，而旅人最思愁。

渡過幾條河，便是渡了幾回愁。

想到這里，花澹清就笑出聲來，惹得凌晏如看了他一眼。

花澹清不解釋自己為何發(fā)笑，只舀了一勺浮元子，吃了兩口，問凌晏如覺得池中錦鯉如何。

凌晏如卻答非所問，只說：明月如團(tuán)。

眼下，花澹清瞧著被紅魚啄碎的一輪圓月，有些懷念。于是他問道：“明月如何？”

凌晏如取帕凈了手，走到花澹清身邊，挽起了他垂墜耳側(cè)的亂發(fā)，輕聲道：“明月如團(tuán)。”

明月如團(tuán)，是南塘人祈你平安順?biāo)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