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澹清輕輕托起新開的月季,慨嘆這花就算生在宣京,也能開得和南塘一般好。他看著花里緩慢爬行的小蟲,稍一思索,便伸指將蟲兒挑下,俯身送回花壇里的長葉上。
星河立于花澹清身側,瞧著他這番動作,神色微軟。
“殿下?!?/p>
他喚他,引得花澹清轉眸過來,將目光落在他身上。
花澹清已許久不過問外頭的事,也不要他出門奔走。甚至隱晦地暗示他:可以走了。星河,你可以走了。
無論是回到奇術團身邊,破除那“奇術團團長隱退江湖”的傳聞。還是隱忍蟄伏,繼續(xù)為他畢生所求的復仇做準備。
哪一種都好,已經不必再留在少年人身邊,替他料理那些真真假假的威脅與瑣事。
花澹清松了松他捆在星河身上的紅線,以指輕拈著,仿佛只要星河點頭,他就能松開,任由這殘破脆弱的紅線隨風飛舞而去。
花澹清的手上纏繞了太多太多的線。
一些是他無意間牽系的,一些是經由花忱繞在他的指上,來來回回幾次,有的打了死結,有的脆弱不可尋。
他看顧了這些紅線太久。有人艷羨,有人嘲諷,無論哪一種,花澹清都輕撫著那些細線,偶爾輕輕一拽,就能引得一顆真心隱隱作痛。
星河努力維系著他和花澹清之間的線,卻架不住這位小公子任性地散開手指,頗具頑劣的意味。
他是一張由花澹清牽系的紙鳶,花澹清要他往這飛,或是往那飛,來來回回無數(shù)次,終是引得線隱約斷開。不是紙鳶想逃,而是牽紙鳶的人已走不動了。
花澹清一日又一日的沉默下去,有時還會像年邁的老者一般,發(fā)呆似地盯著游魚或浮云,一看便是半日過去。他還是會對星河微笑,會撫摸他的鬢角,靠在他肩上休憩。
可星河覺得,他正在緩慢地離開。有一種無法解釋的力量牽引著這具軀體的魂靈,想讓他拋卻一切,步入深深的河流之中,化身一只有著潔白的、美麗的羽毛的大鳥。
花澹清看著他,又仿佛不在看他。
星河伸手,攬住少年人,用寬大的袍子替他遮住了已經不再和煦的暖陽。
花澹清沒有閉上眼睛。他垂下眼睫,看著星河腰間扇子垂掛的白羽,喃喃開口問道:“哪年哪月了?”
“還是十五年,殿下。十五年的八月?!?/p>
花澹清囈語般重復著星河的話,隨后又極為困乏般打了個哈欠。他抵著星河的胸膛,任由那人將自己抱起,緩步送回房間。
漠海這一戰(zhàn),來勢極為兇猛。曹家軍不得不回撤一部分兵力,以聯(lián)合路滄崖的部隊防守玉梁。但南塘不可不戰(zhàn),因此留下曹小月率余部繼續(xù)和南塘守軍周旋。
而寒江也見不得多樂觀,火銃對上傳統(tǒng)步兵騎兵,哪怕三軍匯流的人數(shù)遠超寒江城,也難能跨過戰(zhàn)壕以近身,反倒是被守城重型武器殺退諸多前鋒隊。
這回不比上次玉澤主動開門迎軍入城,眼下,熙王世子占城不出,又因聲望極高,傍寒江地勢,繞后奇襲糧草也頗為困難。更不用提,八月汛期已至,諸江河泛濫,引得不少宣京士兵水土不服,而熙王舊部又極其擅長水戰(zhàn),兩相竟是長久僵持。
更雪上加霜的是,天樞軍回撤天泉,昭陽手下只能暫調西北軍,改道金蘭。
于是留下勾心斗角的蜀中軍和景南軍并肩攻城,惹出了不少領將意見不一。
要說主帥,三軍交匯時,可推宣照。但等宣照一走,蜀中將軍不服景南女將,景南軍也頗為看不上蜀中軍搖擺不定的姿態(tài),就算宣望鈞力圖穩(wěn)住蜀中軍,卻也收益頗微。
外頭是動蕩不已,腥風血雨。而花澹清睡得昏昏沉沉,萬般事都與他無關。
有時,凌晏如便也想,當初合該將他送回書院。有陳喻言日日督促看顧著,也不會讓這少年人日漸懶散,只知吃睡。
不過,也就這般想而已。多少人勸著凌晏如將花澹清送走,但他一一都壓了下去。
起初,還瞞得住府里藏人這件事。等時間一長,眼看小半年過去,該漏得底也漏了七八分,不少有心人已經知道凌晏如在府里養(yǎng)了個小公子。
旁人說這話,多半具有調笑譏諷的意味。但到底沒有幾個人敢當著凌晏如的面嘲弄,不過是在背地里閑言幾句,兼具報復般傳播著凌首輔的“特殊”。
步夜覺得,外頭的風言風語說的還是太輕了,要親眼見過,才知道凌首輔的特殊已經遠超溺愛的程度。說他偏執(zhí),也不算冤枉。哪怕凌晏如堅持,這只是他的道義和不可拋棄的理念。
可這一份“道義”和“責任”,又何嘗不是在如今風雨飄搖下,逐漸放大的愧疚和不知名的情愫?旁人看得明白,凌晏如未嘗不明白。但他選擇沉默以對。
首輔府里移栽的荷花已經開了滿池,偶有幽香浮動。放眼望去,庭院到底是比半年前更加生機勃勃。
只不過,促成這一切的少年人,不是在睡覺,就是在發(fā)呆。仿佛他的魂魄和靈動都盡數(shù)喂養(yǎng)給了滿園滿池的南塘春色,只留下一具逐漸干枯朽化的枯殼。
而凌晏如卻渾不在意般,替花澹清梳發(fā),凈手。偶爾伴著他的學生在院里走走,或是處理那一張張可有可無的要務時,遙遙地望一眼曬太陽的少年。
伺候花澹清的人逐漸減少,到了最后,星河不藏不躲,日日出現(xiàn)在花澹清身邊,而凌晏如只做看不見般縱容。
等到了黃昏時,凌晏如總會來尋他的學生。
他們就這樣一個站著,一個坐著,閑聊幾句天氣、瑣事,偶爾摻雜著對現(xiàn)下局勢的看法?;ㄥG宄30腙H著眸子,聽凌晏如口中萬事如何相扣,恍然覺得,他的恩師不是人,不是天縱奇才,不是曾經自己眼中遙不可及的一捧雪。
他的恩師應該是鬼。
誕生于盛世盡頭的鬼。
萬般的繁榮枯朽,全都落在他的眼中,全都就此消融于最后的闔眸。于是緘默,于是孤獨。一步一步,是步至宣京由白骨壘成的最高處,還是步至無燈可覓的昏暗泥沼?
而花澹清,他也是鬼。
他的魂魄在寒江的河里,飄啊飄……像在母親的懷抱,一搖一晃,跌跌撞撞地奔向南塘。
想到這里,花澹清不由得彎起唇角微微一笑,往旁側一靠,輕輕倚著凌晏如。就像幼時無數(shù)次不知禮節(jié)輕重般的胡鬧,牽住了凌晏如的手。
“恩師啊?!?/p>
他輕聲喚著,像在喚一個遠歸不回的人。
“云心先生……要下雨了?!?/p>
花澹清注視遠方淺淺翻卷的層云,想起以往如何觀星,如何裁定。想起南塘泛江,寒江也該泛江。接著又想起不會水而驚慌的季元啟,終是輕笑出聲。
凌晏如沒有低頭看他,只是抬手輕輕撫過少年鬢角,替他攬起一縷不知何時泛白的頭發(fā)。
凌晏如同樣望著遠方的云雨,面容冷冷淡淡,是浸透了數(shù)年的孤寂與堅毅。
“是啊,蘭生。要落雨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