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澹清作為家中幼子,又小花忱八歲,自然是比大哥更受雙親疼愛。
花澹清自小被嬌寵慣了,雖說元南國公拎他耍過長槍,花老將軍也抱著孫子去學(xué)過排兵布陣,但籠統(tǒng)細算下來,他不像花忱那樣吃過足足的苦頭。
在花家,只要小公子想要什么,旁人就能給他帶什么來。而那只名為“瓊”的白兔,也是某天夜半月高時,小公子鬧著不睡覺,把自家老爹煩得不行,隨后親自上山給他逮了只通體雪白的兔子玩。
打從那天起,花澹清閑著沒事干就要滿院子攆兔兒玩。
兔子不同貓狗,不常和人親近。故而不論花澹清如何換著法子討好自家兔子,連同城東到城西的胡蘿卜白蘿卜都試了個遍,也只能是追在瓊身后跑的份。
那時候花澹清還沒滿三歲,走路仍在踉蹌。因此,永遠是他在追兔,花忱追他,墨九淵追這倆祖宗。
然而,還沒追上一年,元南國公夫婦就死于靖安之難?;ǜ囊磺芯痛吮晦粝聲和fI。
在花澹清的記憶里,所有人都在哭。
那一日,無論他去哪,都瞧得見眼淚。起初是手邊的乳娘在哭,然后是服侍他的小廝,最后才是一臉倦容的木微霜。在這些哀哀垂淚的人當(dāng)中,唯獨沒有花忱。
花忱在與他一墻之隔的庭院,同其他前來吊唁的賓客把酒言歡。后來花澹清仔細想想,興許那時候哭得最響亮的人,會是花忱。
至于有誰聽見他的哭聲,那不是花澹清可以知道的。
他只知道抱著自己的瓊兔,小聲問它:“阿爹阿娘何時回來?”
花澹清兀自沉浸在回憶里而陷入沉默,星河則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他在心里記下了白兔的事,決定找個時間和凌晏如串串口供,而眼下只能抱著那只兔子,陪在花澹清身邊。
直到少年回魂,邀星河去賞魚,才打破了之前縈繞的若有若無的尷尬。
而此時,大理寺中,某兩人正私事公辦,上班時間開小差。
沒有意外,此兩人正是凌晏如和步夜。
他們原本在談今年的言官和御史大夫的事,兼之哪家將軍之后又縱馬于街,該做什么處罰。但談著談著,話題又拐回了府中的花澹清身上。
凌晏如面無表情地批著手里那堆由承永帝塞來的折子,而旁邊的人似乎沒覺得這是如此的大逆不道,全都見怪不怪,研墨的研墨,裁紙的裁紙。
批了一會兒,凌晏如才淡淡出聲:“他病得重了?!?/p>
步夜正被手下那群新來的大理寺丞鬧得心煩,只掃了一眼上報情況就批下允或不允。突然聽到凌晏如開口,讓他費力往腦子里開了個通道處理自家上司的私事。
他回憶著前些日子給花澹清配的藥,并不太意外。
“是記憶回退,還是性子大變?”
“與其說回退,不如說混亂。他像是在把幼時的記憶和現(xiàn)下的相互串聯(lián)?!?/p>
步夜忽然覺得腦門一疼,非常想告假。
“大人,在下要是說句治不好,你不會生氣吧?”
凌晏如抬眸,淡淡掃了一眼陰陽他的步夜。
“無妨,至多扣你燈油錢?!?/p>
步夜含笑,手下卻用力朝那封請?zhí)崆靶葶宓膱蟾嫔蠈懥瞬辉识帧?/p>
“一個曹小月就逼得花小公子神思昏沉,等寒江的火徹底攔不住,大人可要琢磨著往后如何做了?!?/p>
旁人聽他們越說越偏,遂十分熟練地自覺告退。
步夜這才將筆一擱,面上也懶得再帶笑臉,反而有些疲乏地揉了揉手指。
“寒江那邊的消息已經(jīng)過來了,宸親王怕是爭不過武威候。雖有楚禺幫襯,可這小子說的話哪有封子羽嗓門大?封家就算再不待見這個兒子,但到底手下親兵都是封子羽在管,兩相僵持,反而給了宣望舒從越陽勾軍火的機會。眼下那文家,怕是數(shù)金葉子數(shù)得手軟?!?/p>
凌晏如聞言,連眉毛也沒挑一下。
步夜知道他坐山觀虎斗觀得正開心,索性伸手給自己倒了杯茶,又一細想,幽幽說道:“蜀中弋蘭天到底是沒成氣候,而玉梁……虎咬獅,苦了百姓?!?/p>
聽到這里,凌晏如執(zhí)筆的動作才微微一頓。
步夜捕捉到這片刻的停凝,他忍了又忍,終于還是忍不住的開口問道:“大人,你當(dāng)真哪邊都不再插手了么?”
凌晏如徹底停下了筆。
他冷靜到極致的看著身前的奏折,絲毫不覺自己已經(jīng)逐漸跨到了攝政王這一極端危險的身份上。他只是瞧著那抹宣家皇氏獨用的金箔墨所寫就的字句中,半晌,才伸手合上奏折。
“昔年,還是步少卿同我說,有舍才有得。故我舍了此生唯一一個學(xué)生,換來這場火。你跟在我身邊的日子不短,也知我為變法圖謀數(shù)年,然而……這大景,非我凌云心執(zhí)意變法,便救得了?!?/p>
凌晏如一頓,撫摸著那書冊上的金繡紋路,又開了口。
“如今看來,變法太輕,輕得撬不起這下頭埋的腌臜。而天命奪我一魂,是告我凌云心天真心軟。既是如此,便要……看他們不死不休?!?/p>
步夜收斂了方才有些調(diào)笑的語氣,凝滯了半晌,才回答了凌晏如。
“他會變得和皇上一樣?!?/p>
凌晏如忽地笑開,眉眼一彎,看得步夜一愣。
“來時轟轟,去時空空。他玉淺山……自然同皇帝一般無二,連經(jīng)歷都像極。只不過,他做不出當(dāng)年皇帝做的事,便是最大的欣慰?!?/p>
步夜想起宣望舒那雙總是欲說還休的狐貍眼,憋了半晌,想不出說什么好,只得換了話題。
“季家那邊,大人如何看?季太傅可算是大病初愈,上朝來了。該說這火燒得好啊,就連往昔舊事也一并按下不表。只不過,太傅一從家里走脫,府上公子就要坐不住?!?/p>
凌晏如的笑收斂得極快,在步夜提到季家時,已是半點笑意也沒剩。他想了想,對步夜說道:“那季家子若到宣京來,你便擋上一擋?!?/p>
步夜微微挑眉:“不讓你家小公子見見舊友?”
凌晏如將奏折一摞,替自己倒了一盞茶。
“這宣京,哪里還有他季元啟的故友?”
步夜嗤笑一聲,惹來凌晏如的眼刀,卻恍如不覺一般。
“倒是真真無情啊,首輔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