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入夜,花澹清房里的燭火就早早的熄滅。凌晏如望著黑蒙蒙的窗牖,卻不意外少年人睡得一日比一日早。
凌晏如索性也懶散倚在榻上,信手翻著書卷。
他手側(cè)燭火輕輕翕動一瞬,再抬眼時,就看見了那戴著兜帽、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奇術(shù)師。
星河的拜訪,讓他并不意外。
花澹清平白多了一只兔子,星河不來過問,那才是最奇怪的。
況且這奇術(shù)師,平時恨不得離他八百里遠,每回都和他玩“你在我不在”的把戲。而凌晏如也只能裝睜眼瞎,當做看不見平日里花澹清和星河兩個人做的小九九。
凌晏如沒有率先開口的意思,而星河也只是站在遠處看他。兩個人就這么任由詭異的沉默蔓延了一會兒,最終,星河摘下斗篷,朝凌晏如拱手一拜:“深夜叨擾了,凌首輔?!?/p>
凌晏如不咸不淡的嗯了一聲,卻也沒有刻意刁難星河,或是和他玩兩手謎語人的友好游戲。他將書冊一合,直接進入主題,提出星河想了一天的疑惑。
“蘭生病得重了,再往后,他或許還會想起更多幼年的事,和現(xiàn)實逐漸混淆?!?/p>
“……想起?”
凌晏如微微往后一靠,就將整個人藏匿進昏昏的陰影中,獨留一雙紫眸冷冽。
“他幼時遭花府生變,猝然忘記與老南國公夫婦相關(guān)之事,如今遭戰(zhàn)事刺激,心力交瘁,神思混沌。你既在他身側(cè),便要勞煩你多看顧一二?!?/p>
星河瞇了瞇眼睛,卻也沒開口問花澹清究竟忘了什么。但既然已經(jīng)得到了自己最關(guān)心的人的核心問題,他也懶得和凌晏如做過多糾纏。
不過一個瞬息,奇術(shù)師便離開此地,獨留凌晏如望著剛才星河的藏身之處。
直至此時,凌晏如才微微松手,露出掌中握了半宿的一枚白子,而后學(xué)著故人那般,將它置于茶碗之中。
半月后,寒江府內(nèi)。
玉澤正抽空批閱校點城中軍中各項事宜。
他一如往常那樣披著十分厚重的黑狐裘,兼之不知是誰塞給他的手筒、湯婆子,整個人被烘得鼻尖微微發(fā)紅。
他批了一會兒,只覺得房中瞬息摻入一縷冷冷氣息,再一抬眸,果然是那花枝招展的暗襲者。
盡管已經(jīng)是夜半,陵卻依然扣著他那駭人鬼面。在宣望舒抬眸的時候,他便極其敏銳地同樣看了過去,喉中溢出一聲輕笑。
“還未入冬,公子怎么穿這樣多?”
玉澤彎唇淺笑,提筆擱上架子,再朝后一靠,好整以暇地看著身前人。
“出去一趟,話變多了?!?/p>
陵沉默不語。
一時之間,屋內(nèi)只聽得到燈油輕輕炸開的噼啪響聲。
很快,陵朝后退了一步,身上翎羽沙沙輕響。接著,他將門打開,帶進了一個人。
來者將兜帽取下,赫然是剛從宣京風(fēng)雨兼程趕回寒江的梵。卻不抬頭看兩人,只是十分熟練但不太走心地屈膝跪下,開始做他的工作匯報。
“世子,在,首輔府?!?/p>
此話一出,玉澤面色不改,唇角仍是輕彎著,噙著那抹勾人的笑意,卻流淌不進他清淺的眸里。
梵只是低頭看著自己膝下的磚石紋路,想了想花澹清讓他帶的話,接著說道:“他說,不必,再尋。顧好,自己?!?/p>
玉澤眉毛一挑,唇角弧度不禁更大了些。
然而,梵接下來的話就讓他的笑容瞬息消失。
“渠戎,動。”
玉澤不笑時,就無端讓人發(fā)憷。那雙總是含著三分情意的勾人眼睛,只會是像淬毒般令人心驚。如今,他輕飄飄地朝陵遞去一眼,而那暗襲者卻恍若無所察覺般,仍是無所謂地淺笑著開了口。
“公子莫急,萬事皆在計劃之中?!?/p>
玉澤忽地又笑一聲,但更像是習(xí)慣性的調(diào)動表情。他緩緩起身,邁步朝前,扶起了跪在地上的梵。
“我不急,可有些人卻不一定。渠戎倒也真敢,既要來分一杯羹,又要讓我吃下如此大的虧,倒不怕……我讓他們有來無回?!?/p>
陵做人沒有講謎語的習(xí)慣,故而也只是哂笑一聲,態(tài)度卻無端恭敬了幾分。
“渠戎趁亂攻金蘭,外人自然會將此聯(lián)想到公子身上,但這陣風(fēng),本就是我們欲借的。他們既然主動送上門來,焉有不收之理。且,越陽已經(jīng)談妥,公子盡管放手去做?!?/p>
陵說話的時候,梵已經(jīng)被玉澤扶起。梵低頭朝那人道了謝,而后便有些笨拙的退出房去,走時還帶上了門。
接著,他運氣提力,翩然旋身上房,幾個跳躍后,落在一處樹上,才緩緩?fù)鲁鲆豢跉?,松開了始終緊握的手,擦了擦額上細汗。
他一直不擅長和璇璣涯的公子打交道,故而工作匯報這種事能避開就避開,但奈何這回是他主動請留宣京,才不得不直面宣望舒。
這么一放松,他又想起了遠在宣京的花澹清,不禁微微垂下眼睫,盯著掌心發(fā)呆。
寒江汛期轉(zhuǎn)眼已過,城外的蜀中、景南兩軍已是被逼迫到不能再等,兩相互相爭吵,就是要奪一個戰(zhàn)機。
其中最直接的導(dǎo)火索,就是沐嵐英到底沒能撐到南返蜀中。
那貫面一箭來勢太兇,加上軍中條件并不夠好,一日日的拖著,到底是感染太甚,帶走了這一代女將。
景南軍因此而人心大亂,其中脾氣爆的校尉將軍更是和蜀中產(chǎn)生直接沖突,宣望鈞被夾在中間,又要面對寒江碧水軍步步緊逼,可稱得上步履維艱。
加上從宣京運的糧草遲遲未到,哪怕他遣人快馬加鞭急傳,探聽的消息也只是“在路上”。
今夜,宣望鈞獨自巡軍,步至瞭望塔時,他望著太遠的寒江城和那模糊的輪廓,原本扶劍的手緩緩收握捏緊劍柄,等他回過神來,才覺掌心被攪得微痛。卻遠不及在戰(zhàn)場廝殺時那樣徹底的痛至肺腑。
他闔眸,無意瞥見自己吐息間漫出的白氣,才覺得這幾日的溫度似乎正轉(zhuǎn)速直降。
一種秘而不發(fā)的危機感忽然浮上他的心頭。
宣望鈞再抬眼,一雙鎏金眼瞳盛滿清清月光,讓他看起來比任何時候都要冷淡。
“堂兄……玉淺山……”
他緩慢將這兩個稱呼念出,才知什么叫做哀大莫過于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