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登山鬧劇終于以過于荒誕戲劇的形式結(jié)尾。
花澹清下山的時候,依舊是星河親自背的,而凌晏如不知道出于什么樣的心理,照舊把他抱上了馬車。至于之后的晚宴,步夜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逃離首輔府,嘴上說的是去處理公務(wù),實(shí)則是巴不得離這對瘋癲師徒越遠(yuǎn)越好。
更何況,由于凌晏如那一看似一時興起的允諾,讓他不得不翻出許久以前為世子捏造的身份,還要料理打點(diǎn)之后的關(guān)系網(wǎng),以防暗齋乘虛而入。
雖說現(xiàn)在天下亂成這樣,有沒有暗齋都一樣。
步夜離開之后,凌晏如到底也按照原計劃行事,帶著星河和花澹清去逛了宣京燈會,還在一處街角吃了佐以時節(jié)新鮮花蜜的浮元子和兔兒型月餅。
夜半回府時,花澹清依舊如往年習(xí)慣,牽了一盞小燈。上回牽燈,是在越陽新歲時,文司宥大發(fā)善心似的帶他逛了越陽花市,又替他買了一盞紅魚燈。
這么一回憶,花澹清又想起了文司宥那令人牙酸的壓祟錢,別說祟了,他自個兒都能被那些銅錢和金葉子埋個三世輪回。
既然話已經(jīng)和凌晏如說開,花澹清也就沒必要整日瞞著凌晏如。
故而當(dāng)凌晏如梳洗完畢,換好衣服再來尋他時,見到花澹清正被星河攙扶著、在院子里慢悠悠走路的景象,也沒感到特別的令人驚訝。
他們最終一同站上了荷塘上的小橋。
花澹清手里握著餌料,也不看看時候,信手就往塘里撒。沒有幾條錦鯉打算放棄睡眠來吃夜宵,那餌料打了幾個囫圇轉(zhuǎn)悠,終究是沉底喂泥巴,連氣泡都沒冒出幾串。
花澹清恍若無自覺一般,稍微依靠著星河借力,開口問道:“先生打算何時讓我啟程?”
凌晏如身上縈繞著一股淺淡的皂角香氣?;ㄥG灏さ媒?,也就聞得更清楚。他偏顱看著凌晏如,而那人也正好側(cè)首垂眼來看他。
目光相觸之時,凌晏如身上的香味就更濃了些。更像沾染了不知從何處而來的花香。
凌晏如的手微微一動,看起來像是要和往常一樣,伸手為花澹清理順鬢角。但他終究沒有伸手,而是靜靜地注視著花澹清,千言萬語都好像藏在了那雙眼中。
一如當(dāng)年,花澹清動身前往玉梁時與他見的最后一面。
那時候,花澹清夜半翻墻溜進(jìn)首輔府,還在沾沾自喜自己身法進(jìn)步,竟然沒被侍衛(wèi)攔截于外。等見了那臥榻小憩的凌首輔時,更是厚著臉皮說聲“學(xué)生無意叨擾”。
凌晏如從不會在旁人跟前如此不守禮教,他半倚軟榻,棋盤上擺著半壺冷酒,是等了面前的少年人許久。
他們倆本該有許多話說,偏偏都咬死唇舌,要裝個啞巴倔強(qiáng)模樣。
花澹清只身入局,凌晏如如何能不擔(dān)心?可他到底什么也沒說,只是抬眼錯開眼前少年的身影,望向遠(yuǎn)處愈發(fā)濃厚的墨影,輕輕道一句:“蘭生,山雨欲來,你至此即可。”
花澹清也偏顱,順著凌晏如的視線看向自己身后。他耳垂綴著一枚星子大小的朱紅耳飾,引得凌晏如目光錯落一剎那,想起了花忱。
他出了神,又聽得花澹清含笑的聲音:“既是如此,先生可要贈我一把傘了?!?/p>
凌晏如靜靜地同他對視,半晌才移開,同時坐直身子,撫過桌上棋盤,捏起一枚白子。
“回吧?!?/p>
一聲逐客令下,花澹清也不久留,帶著之前得知的暗齋秘聞,悄然從凌府離去。
而天氣也正如凌晏如所說的那樣,下了一場久違的暴雨。
如今,凌晏如看花澹清的眼神像極了那個夜晚。花澹清仍然不躲不閃,安靜地等待著凌晏如。
凌晏如將手收進(jìn)袖中,淡淡出聲:“三日后自宣京啟程。”
他說完,轉(zhuǎn)身從石橋走下,卻沒有進(jìn)入書房,而是徑直出了小院,回他的住處。也是在這一刻,花澹清才意識到,今夜凌晏如的書房沒有點(diǎn)燭,而那始終面朝他屋子的窗戶,也緊緊拴闔在一塊兒。
晚風(fēng)徐徐吹過,在荷塘上漾開一圈又一圈的波紋。荷已開至殘時。
星河解了自己的披風(fēng),替花澹清披上:“先回屋吧,殿下?!?/p>
花澹清朝他笑了笑,順著星河的意思坐上輪椅,由他推著朝屋里走去。
紅瘦人舊。
他緩慢念著這四字,心中想得卻是另一番景色?;蛟S等他從蜀中再回宣京之時,凌晏如就會將這荷塘鏟去,再不留半點(diǎn)痕跡。畢竟蚊蟲增多,就算首輔大人再不染紅塵,也是要惱的。
而他的花架,大概十之存一二三也不錯。除了凌老伯,還有誰替他料理呢?
還有——
還有他的瓊。
花澹清努力想象了一下凌晏如給瓊喂草的畫面,不禁彎唇笑了笑。他只是停在首輔府的一縷風(fēng),當(dāng)初凌晏如大概是做好了他們二人身死的準(zhǔn)備,才會糊里糊涂為他做這么多。
如今,他要離開這里,凌晏如也放手得如此灑脫。全然不怕等他日再相見時,就是兵戈相向。——即使他絕不會對凌晏如拔劍。
花澹清輕嘆一聲,從屜里翻出弋蘭天從蜀中遞來的布防圖,再次描了一番線路,最后停在華清通往寒江的官道之上。
他在那處落下一個紅點(diǎn),筆在指間轉(zhuǎn)過一圈,嬉笑著念道:“璇璣涯……”
接著,花澹清轉(zhuǎn)頭看向給他弄熱水的星河,含笑問道:“郎君,你能同暗襲者對上幾招?”
星河正燙熱了帕子,聽見這話,也只微微一笑:“殿下要我對幾招,星河便能再勝一招?!?/p>
花澹清輕笑出聲,微微抬起下頜,讓星河用溫?zé)岬氖峙凛p輕擦拭過他的臉,并順著這個姿勢吻了吻星河的脖頸。
那人既無命脈被人撥動的危機(jī)感,也沒有肌膚相觸的癢意,只是一板一眼的繼續(xù)給花澹清擦臉擦額頭擦手,完全把花澹清當(dāng)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小殘廢。
等他擦完花澹清的手指,花澹清反而將他握住,輕輕捏弄那遠(yuǎn)比常人修長的指尖。
“明日起,你便不必再像往日那般。這些日子來是我委屈了你,你不必如此?!?/p>
星河任他捏著,卻不回答,只是另起了話頭:“殿下早些歇下罷,明日還得去聞雨閣?!?/p>
花澹清牽著他的手,在腕口處落了一個吻:“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