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趟去聞雨閣,主要是取夠花澹清南下的藥和必備的蠱毒,十四夜和滇離會和他們一同到華清,接著改道向齊安而行。畢竟年初齊安暴動本也就是花澹清一手謀劃的,現(xiàn)在不過是到了回收釣魚長線的時候。
等花澹清進了閣內(nèi)小院時,一眼便瞧見了斜倚橫欄的陌云。那桿似畫筆又似武器的巨大毛筆不知道被他擱置到了何方,現(xiàn)下正手提一個酒葫蘆,懶懶喂酒入喉。
幾乎是同一時刻,陌云也留意到了花澹清的到來。他偏過頭朝下看,未束的青絲就此紛紛自他肩頭垂落,而他一雙鳳眼含情,唇角勾抹風流笑,瞧著花澹清:“來了?”
花澹清朝他頷首一笑,應道:“兄長?!?/p>
陌云當即翻身自二樓翩然落下,足若踏蓮般輕巧一點,穩(wěn)穩(wěn)落在花澹清身前。
隨后,他極為熟稔地朝花澹清伸手,替他把過脈,又撐開他眼皮看了看:“恢復得不錯,只不過這法子是以命抵命,等再過幾年,你就要格外注意體內(nèi)的子蠱。”
花澹清乖順地任他擺弄自己:“蘭生在此謝過兄長了。”
陌云不許他稱呼自己“先生”,但喊“陌大哥”又總是讓花澹清眼皮一跳,想起墨九淵。繞到最后,也便按江湖規(guī)矩拜了把子,以兄長相稱。
“我過幾日便要南下離京,兄長打算一道而行么?”
陌云唇邊笑意不減:“那我們是要就此別過了?!?/p>
對于這一拒絕的回答,是在花澹清的意料之中。陌云本身就不為世俗所累,說難聽點,他從與花澹清在宣京偶遇之時,就是一方閑云野鶴、漂泊羈旅之人,無處可停留,處處是他鄉(xiāng)。
陌云要走,花澹清也沒有強留他的意思,只是想了想,對他說:“等來日再見,請兄長喝頓好酒?!?/p>
陌云的回答也正如他頭一回朝花澹清道別那般,只是揮了揮手,接著轉身進了廚房去給花澹清配藥。原本是拿來做糕點的地方,幾經(jīng)改造之后,竟也成了藥房。
等陌云走后,花澹清才挽起自己左手袖子,看著手臂那處蜿蜒朝上的青灰脈絡。這是蠱蟲入體后留下的蠱紋,痕跡很重,一直盤踞到了他的肘部,又被滇離強行壓下,沒再往上延伸。
但這終究也只是折衷的法子??傆幸蝗?,子蠱自體內(nèi)蘇醒時,他的蠱紋不但會蔓延到整個身體,也會要了他的命。
星河也垂眼看著那些蠱紋,而后他伸手,替花澹清將袖子往下拉了拉:“殿下,滇離應該在鍛器室?!?/p>
花澹清回過神,撫上星河的手:“那我們過去吧?!?/p>
和陌云的藥房一樣,鍛器室也是為了滇離而新辟的地方。滇離之所以會離開齊安,十四夜的游說起了一定的作用,至于滇離本人,則是隨口一句“你的命是我的”作搪塞,差點讓星河拔劍相向。
但滇離這話也不假。
當初在齊安,花澹清身中蠱毒危在旦夕之時,也是滇離替他解了毒。只不過此次情況更復雜一些,是要滇離替他下蠱引毒。
想起齊安的那段經(jīng)歷,花澹清就總容易記起那串腳鈴。自他回宣京之后,就再也沒戴過這類首飾,現(xiàn)在想起來,應當是還被他放在明雍寢舍的柜子里。
滇離替他治腿的時候,曾短暫地握著他的腳踝,像在摸索那處的骨骼走向,又像是在無聲詢問腳鈴的去向。但最終,他們誰都沒提起那叮當作響的銀鈴。
鍛器室只給滇離一個人用,他在宣京待得無聊,也就重操打銀器的老本行,閑著沒事又給十四夜換了一批新針,在宣京貴人圈子里,竟也稍微的出了名。
眼下,滇離依舊在打銀。他的灰發(fā)高高束起,又簡單的用木簪一挽,上身打著赤膊,身體隨著每一下錘子的揮動而顯出好看流暢的肌肉線條,伴隨著空氣中硝石浮塵的味道,不禁令人短暫的血脈膨脹。
滇離打銀的時候不喜歡有人靠近,花澹清除外。星河對他的態(tài)度就像對凌晏如,等把花澹清送到門口,他便以替殿下收藥為借口而悄然離去。
花澹清笑著隨他,自己伸手去推門。
木門嘎吱一下應聲而開,烈火淬銀的溫度和氣味一同朝外涌出,隨之而來的,還有滇離那似嘲諷又刻薄的腔調(diào):“小情兒走了?”
滇離說話從來不知道收斂和委婉,每每開口,就是隨性嚇死人的氣勢?;ㄥG逦⑽⑻裘迹瑧溃骸拔襾韺るx郎,又怎會有情兒?”
滇離停下手里的動作,偏頭看向花澹清,露出尖銳的虎牙,嘻嘻一笑。
隨后,他將正在鍛造的東西降溫塑形,才擦了擦手,朝花澹清走來。
滇離和花澹清說話的時候從來不喜歡蹲下,哪怕花澹清瘸腿坐在輪椅上,他也依舊靠著門框,伸手撐著一邊,微微伏低身子靠向花澹清。
這樣的姿勢實際上具有非常強烈的侵略性,更不要提滇離現(xiàn)在肌肉緊繃,身上還流著熱汗,甚至隱約能看到淺淡的白氣。他湊近花澹清,像一匹狼似的嗅聞兩下,聲音被他咬在尖齒之下,有些磨人:“來找我干嘛?”
別人在此刻大概會紅了臉皮。但花澹清不是旁人。
只見花家世子不避反迎,一仰頭就立刻拉近了和滇離的距離,兩個人現(xiàn)在還沒到額頭相觸、鼻息交融的境地,但視線不偏不倚,滿滿當當?shù)闹谎b得下對方。
花澹清伸手,挽起滇離不曾束好而垂落的一縷長發(fā),在指尖繞了兩圈,接著朝自己的方向一拉,迫使滇離輕輕嘶了一聲,朝花澹清更低的俯下來。
花澹清仍是笑著的:“要離郎替我鍛一柄劍,陪我逃出宣京這鬼城啊?!?/p>
換做旁人這樣對滇離,他早就發(fā)瘋似的要把人吊起來打。但此刻,他由著花澹清牽繩般拉扯著他的頭發(fā),有些顫栗般的感到愉悅。
他習慣掌控他人,但被花澹清掌控的時候卻能帶來更難以言說的感覺。
滇離嗤笑一聲,伸手打開了花澹清的爪子,接著將木簪子一抽,滿頭青絲登時鋪散開來。
“我替你鍛的東西還不夠多?”
滇離說的是實話。小到暗器匕首,大到長劍袖箭,花澹清能用會使的,他基本都給他造了個遍?;钸@么大,滇離還是頭一回像給人造武器庫一樣打銀鍛鐵。
花澹清甩了甩自己的手,自行推著輪椅進了滇離的小作坊:“這不是隨口一說嘛。況且,再過幾日你就可以回家了,蘭生欠的人情,也會盡數(shù)償還?!?/p>
滇離毫不掩飾地對他翻了個白眼:“你欠我兩條命了,少爺,拿兩輩子還???”
“替你守護滇氏一族,再盡我所能,為齊安謀個好未來。至于我,你有想討要的東西,便盡管討要。”
滇離扶著工作的石臺,垂眼看向花澹清。
他離開齊安,把守護滇氏一族下落的秘密之地交給旁人看守,又千里迢迢的來尋花澹清,要旁人來看,實在是傻得不能再傻。
他滇離不是一個愿意舍命陪君子的好人,雖然談不上唯利是圖,但也絕不愛好損己利人這樣的虧本買賣。而眼前的人,從初見時就對他有一種致命般的吸引力。
他和他很像。
滇離這么想著。
都是有家不能回,顛沛流離的一條狗。
更何況,十四夜甚至說出了花澹清“魂重命輕”這樣的混蛋說法,滇離如何能不感興趣?
他這輩子,做得最多的事就是逆天而行。天命于他來說,不過就是如紙上浮云一樣縹緲淺淡的東西。而花澹清又是一個最愛裝模作樣的人,分明對這世間眾人看得明白,卻要裝糊涂。
于是滇離恨極了他。想撕裂那張道貌岸然的偽君子面皮。
滇離要他喝下自己的心血,從此明白,他的命里拴著另一條命,就別想著這樣輕飄飄地離開人世再也不回來。不是所有人都能讓滇離送上銀飾。
至于什么世俗綱常,滇離不在乎。他對花澹清不是男女之情的愛慕與否,是比那更深層次的占有與渴望,是和星河不相上下的偏執(zhí)與泥濘。
滇離經(jīng)歷了如此多的失去和被拋棄,這個由他親手從閻羅殿前拽回來的人,也只能和他的命拴在一起。
滇離撫著嘴唇笑了:“讓我隨意討要……真是好大的口氣啊,小世子?!?/p>
他的眼神陰鷙得不像個好人,而花澹清也早就習慣的敲了敲滇離擱置在一邊的器具:“走之前記得把我的劍給我就行?!?/p>
滇離懶得告訴他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早就被十四夜收好,只是從袖袋里掏出個叮鈴作響的物件,吸引了花澹清的視線。
他走近花澹清,拉起他浮現(xiàn)著蠱紋的手臂看了看又放下,接著將花澹清垂在耳邊的頭發(fā)撥開,露出了耳垂。
花澹清原本是習慣佩耳墜的,但凌晏如平時沒有這方面的需求,也不考慮給他買,也就長久地沒再戴過。
“怎么?給我打了耳飾?”
花澹清還想再說幾句,就覺得耳垂被人威脅似的掐了一掐。
滇離仔細揉著他的耳垂,一點一點將耳洞周圍的肌肉放松好,又拿出早準備的銀針穿過小孔,確保血肉沒有黏連,才將那只耳飾給花澹清戴上。
只有單獨的一只,是一條沿著花澹清耳廓蜿蜒而上的銀蛇,靈動妖冶。
花澹清不知道那東西長什么樣,只覺得有些重,于是抬手想摸。
只不過他才剛抬起手,就被滇離抓住了手腕。
滇離看著他耳邊的那條小蛇,難得滿意地挑唇笑了笑:“這回再弄丟,我扒了你的皮。”
花澹清翻個白眼,任他握著自己的胳膊:“腳鈴放在我書院里?!?/p>
“你沒戴在身上,就是丟了?!?/p>
花澹清嘴角一抽,撫開滇離的手,沿著耳邊摸了一圈,微微挑眉:“你給我打了個你的同款?”
滇離笑得更開懷了一些,只不過那笑不入眼底,就有些駭人。
“我瞧著舒心?!?/p>
至于其他人,看了能越氣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