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火銃這類需要特殊手段才能弄到的武器,花澹清要的火藥反而能收集到他希望的數(shù)量。畢竟這個時候,柴米油鹽醬醋茶一個賽一個的貴,哪怕眼瞅著幾個月后到年關,也沒有多少人家滿門心思的想著預定煙火炮仗,反而便宜了收貨的弋蘭天。
很快,弋蘭天就劃分好了讓花澹清帶去“報效大景”的部隊和運送一定數(shù)量的糧草車隊,至于花澹清要的火藥,也秘密派人送往宸王所在。
臨行之前,他們只是短暫地見了一面。弋蘭天看著花澹清的面容,喉頭哽了又哽,卻說不出什么挽留的話。
他只是抬起酒碗與花澹清相撞了一下:“我等你回來吃酒。”
依照花澹清現(xiàn)在的身體情況,他本來是喝不了太多的,但他沒有拂了弋蘭天的面子,舉碗送至唇邊,一口飲了碗中薄酒。
他用衣袖抹了把嘴,感到腹中如火燒般暖烘烘的,不由得心情暢快,抬頭望著遠處那輪明月。
花澹清半是慨嘆,半是懷念地說道:“許久不曾這樣吃酒賞月了……希望這天下不要再亂下去,才能做到‘千里共嬋娟’這般佳話啊?!?/p>
弋蘭天聽到這話,也若有所思地看向月亮:“世子心懷天下,又純良至善,此去雖兇險,但總會得償所愿?!?/p>
花澹清被弋蘭天這難得一見的官話腔調逗得噗嗤一笑,拿手肘拐了他一下:“弋老大怎地這般正經?”
弋蘭天毫不在乎他松鼠撓癢癢一樣的力道:“不過是有感而發(fā)。寒江汛期將至,宸王就算再怎么能斡旋,倘若無后援,到今年冬時,便是極限了。花老大心細如發(fā),卻也要記得量力而行?!?/p>
花澹清將視線收回來,定定的看著弋蘭天。像是覺察到身旁人的視線,弋蘭天也微微偏了偏臉,叫花澹清看得見他僅存的那只眼睛。
花澹清彎起嘴角,朝弋蘭天笑了笑。晚風將他的頭發(fā)吹得胡亂搖動,那些混雜于青絲間的白發(fā),在月色之下更顯得渡了層珠粉般散發(fā)著潤澤的光芒,引得弋蘭天不禁伸出手去,捏住了其中一根。
弋蘭天的手指稍一用力,那發(fā)絲便猝然崩斷,等它輕飄飄地垂落、纏繞上指節(jié)的時候,弋蘭天才發(fā)現(xiàn)自己擇斷的是一縷青絲。
花澹清卻恍若未覺,仍是盈盈笑著:“弋老大今日種種告誡,蘭生謹記于心。自然,回來再同你吃酒。”
而花澹清許諾的這一個“回來”,就像他曾經無數(shù)個的許諾一樣,在漫長的歲月里變成了長著青苔的石頭,噗通一聲沉進河中,再也尋不到痕跡。
但弋蘭天不像別人那樣固執(zhí)的找尋河中落石,他只是面不改色地蹚水而過,朝前方走去。興許他曾踏過那塊石頭,可他并不在意。就像這些年來,他所經歷的每一個相逢又離別。
不過是輕舟度過萬重山,才知流水如愁腸,一去一回頭。
當夜,花澹清又和弋蘭天喝了不少酒,最后熏熏然地醉去,被弋蘭天扛回了軍營。
但花澹清的身體素質確實不比從前,翌日清晨只覺頭疼欲裂,惡心想吐。整個人被星河背著上了馬車,在此期間,弋蘭天喜提星河的眼刀和鹿蜀正義凜然的指責。
弋老大見形勢不對,趕忙在自己耳朵被嘮叨起繭子之前,連推帶趕地送花澹清一行人出了蜀中。
花澹清在馬車里搖搖晃晃了大半日,等到日上三竿才悠悠轉醒,扒拉著星河討水喝。
他一邊捧著水囊淺啜,一邊撩起簾子看向外頭。也就只有南方,到了眼下這個時節(jié)還有這般大的太陽,幾乎燎傷了花澹清的眼睛,讓他迅速縮回馬車。
星河接過水囊,問他:“要提前給宸王派信么?”
花澹清的手指輕點幾下桌面,像是在思考:“不用我們去做。凌晏如既然都讓人知會了華清,想必也不會錯漏寒江。再者,糧草先行,我們在蜀中這幾日,算過腳程,那批軍糧也就是我的投名狀,不用特意知會宣望鈞?!?/p>
只不過,他這一千人馬浩浩蕩蕩往寒江走,實在是太顯眼。更別提之前在華清給璇璣涯吃了那樣一個大虧,若這一路太順遂,那說明玉澤腦子抽了,選擇打碎牙齒活血吞。
但也許,他不得不吞。
花忱分走了一部分碧水軍,現(xiàn)在玉澤之所以能占城不出,靠的都是地勢和截斷宸王的糧草,加上文司宥賣給他的火銃始終有限,應當分不出多余的心思來管他。
除非……花忱回撤??赡蔷驼媸チ碎_局的好優(yōu)勢。
也許阻攔不了,但也會給花澹清點顏色瞧瞧。
花澹清這么想著,又對星河說:“把主帥叫來?!?/p>
主帥,指的就是鹿蜀。雖然這支隊伍是弋蘭天劃給他的,但花澹清實際上只是一個軍師和督軍,真正的率軍主帥則是鹿蜀,包括其他副將也是窮奇軍的人。
星河撩起簾子出去就再沒回來,過了一會兒,馬車外傳來噠噠馬蹄聲,接著,簾子被人挑起。
鹿蜀騎在馬上,朝花澹清眨了眨眼:“軍師有何吩咐?”
旁側的士兵都不是接受過正規(guī)訓練的軍人,自然也不是完全的遵守紀律規(guī)定。他們早就對這位空降的軍師感興趣很久了,聽說是個從宣京來的病癆鬼,走了這么久,也一直縮在馬車里不出來,可他還偏偏和弋老大、鹿將軍都要好得很。這樣一來,將士們對他不能不感興趣。
花澹清自然留意到旁側若有似無的視線,但他沒有刻意遮擋,只是抬手,順著鹿蜀的動作,自己掀著窗口的簾子:“這幾日,將軍須得留心運送糧草的小隊,尾巴不一定收得緊,但要甩掉多余的蟲子?!?/p>
鹿蜀咧嘴一笑,依舊是副陽光明媚的樣子:“得令!”
隨后,他一夾馬腹,調轉方向朝隊伍末尾而去?;ㄥG逡卜畔潞熥?,閉目養(yǎng)神。
他不需要讓這些將士對他信服,做這種事的人應當是宣望鈞。畢竟這些人,也都是未來要塞給宣望鈞調教的。
他只希望……蜀中軍的關系還沒有亂成一團麻繩。
然而實際上,蜀中軍亂的和一鍋粥差不多。還是一鍋燒爛了的粥,有的濃,有的稠。
自從沐嵐英的事情發(fā)生之后,景南軍完全不聽從楚將軍的調遣,一心將自己歸進了宸王麾下。宣望鈞也不可能放他們回景南,只好編入自己的部隊當中,又和楚將軍來回磋商了很久。
可眼下戰(zhàn)事吃緊,百姓深陷水深火熱之中,宣望鈞又怎么會有多余的心思拿來搞好關系人脈?
只要在面子上給過了,宣望鈞也就點到為止的收手,不在乎其他老狐貍背地里是怎么看他的。
而蜀中軍中又以楚老將軍、楚小將軍這父子倆而分裂成兩黨,且最終還要看封子羽怎么選。封子羽站朝哪一邊,哪一邊的部卒黏著度就高??上н@位孤狼將軍對親情或者家國毫無概念,也半點都不關心,哪里有仗打,他就去哪里。
于是局面只能陷入久久地僵持之中。
宣望鈞現(xiàn)在已經不關心他在宣京布下的長線如何收攏,他只憂心宣照那邊還能撐上多久。糧草既然都送不到寒江,遑論金蘭?
眼下馬上要秋盡入冬,將士們蠢蠢欲動,他不是不清楚,但也無法縱容將士做出什么強搶百姓的行為。
宣望鈞身為領軍,已經是把自己壓箱底的身家都拋出來,讓屬下跑斷腿、磨破嘴皮子的朝各個村莊里收集余糧米面,雖是杯水車薪,但到底也能緩緩渴。
而寒江不知道是不是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和他們交戰(zhàn)也不復之前那樣頻繁,給了蜀中一絲喘息的機會。
宣望鈞久久凝視著身前的沙盤行軍圖,思考著該如何在汛期到來之前,攻破玉澤的守軍,抑或是派幾支先行軍,繞后燒了寒江外圍的糧田……
楚禺便是在這時進了軍帳。
他走到宣望鈞身邊,輕聲喚道:“殿下,宣京急報?!?/p>
宣望鈞眼皮都沒撩一下:“念?!?/p>
“凌首輔向陛下力薦了一名凌家出身軍師,按路程來算,再過幾日就到寒江了。而之前久久不到的糧草,據(jù)說是華清督查不力,讓匪寇劫持,才擱置了這么久?!?/p>
直到楚禺提到了糧草的事,宣望鈞才轉眸看向他,面色冷得可怕。
宸親王的眉眼原本就生得冷硬,昔日在宣京念書,沾得三分煙火氣才被暖化,如今又回到戰(zhàn)場之上,長時間的軍旅生涯和廝殺讓他再度成為了那十五便揮戈破萬人的宣將軍。
他的眼神沉郁得讓楚禺不禁微微垂下眼睫,避開了宣望鈞的視線。
宣望鈞一言不發(fā)地轉頭,看向沙盤,許久才冷冷笑了一聲,將手中的小旗子扔了出去。
“……真是荒唐?!?/p>
糧草被阻少說也三月有余,華清這才請罪,說讓流寇劫持,豈不是笑話?
宣望鈞摁揉著自己突突跳疼的額角,對來信中提及的軍師毫無興趣,甚至連怎么安排也沒說。
“等探子回報時再來找我?!?/p>
楚禺朝他行了一禮,規(guī)矩地退出軍帳。
宣望鈞的雙眼好似毫無焦點一般凝視著虛空。
糧草到了……也是好事一樁。起碼他們也有了余力,能北上支援一番皇姐,更何況華清只要動了腦子就該知道,需要即刻朝西北也撥一批軍糧。
戰(zhàn)事不能再拖了。拖得越久,對百姓來說越是苦不堪言。
無論如何,他都要攔下宣望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