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他去水房洗臉，鏡子里的人眼下青黑，嘴角還繃著。

　　他掬了把冷水拍在臉上，水順著下巴往下掉，像沒忍住的淚。他對著鏡子里的人扯了扯嘴角，想笑，卻笑不出來。

　　耿繼輝啊耿繼輝，你選了這條路，就別回頭了。

　　他轉身往外走，胸口那個平安扣，像喬歆欣在輕輕地問：耿繼輝，你真的不后悔嗎？

　　他沒敢回答，只是把腰挺得更直了些。路是自己選的，哪怕走得疼，也得走下去。

　　只是，他總會想起那個掉眼淚的下午，想起她那滴砸在桌布上的淚，想起喬歆欣紅著的眼尾。

　　那些事，大概要在心里記很久了。

　　夜深得像潑了墨，訓練場上的沙礫被夜露浸得發(fā)涼，耿繼輝就坐在單杠底下，背靠著冰冷的鐵架，手里拿著喬歆欣的照片。

　　“還沒睡??？”

　　熟悉的聲音撞過來，抬頭見是小莊和衛(wèi)生員，兩人手里都拎著個暖瓶，大概是剛從炊事班那邊打了熱水。

　　“起夜，出來透透氣?！彼读司渲e，聲音有點悶。

　　“這么晚了還在這兒坐著？”衛(wèi)生員先湊過來，把暖瓶往他旁邊的草地上一放，借著月光瞥見他手里的照片，眉梢先皺了皺“這幾天你不對勁，大家都看在眼里呢?！?/p>

　　耿繼輝把照片往口袋里塞了塞，扯了扯嘴角“沒什么，就是有點睡不著?！?/p>

　　“睡不著能在這兒坐一個多鐘頭？”衛(wèi)生員嗤了聲，挨著他坐下“你看看你這幾天訓練的樣子，爬戰(zhàn)術樁跟瘋了似的，胳膊肘磨破了皮都不停，早上負重越野，硬是比平時快了五分鐘，這哪是訓練？這是要把自己往死里折騰啊?！?/p>

　　小莊也蹲下來，往他跟前湊了湊“是不是跟小嫂子……鬧別扭了？那天你從外頭回來，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問你你也不說?！?/p>

　　耿繼輝沒看他們，望著遠處黑沉沉的樹影，喉結滾了滾“沒鬧別扭。”

　　“沒鬧別扭你這副樣子？”小莊不依不饒“前陣子你倆通電話，掛了還偷著樂呢，這才幾天就不對勁兒了。是不是她……”

　　“不是她的事?！惫⒗^輝猛地打斷，聲音比剛才沉，帶著點壓不住的澀“是我?！?/p>

　　衛(wèi)生員和小莊對視一眼，都沒再追問。操場上靜了靜，只有風刮過單杠鏈條的“叮當”聲。

　　過了會兒，衛(wèi)生員輕輕撞了撞他的胳膊“不管是啥事兒，別憋在心里。咱們是兄弟也是戰(zhàn)友，你要是實在難受，跟我們說說，就算幫不上忙，聽你念叨念叨也行?！?/p>

　　小莊也點頭“你這幾天狀態(tài)差成這樣，訓練時真出點啥岔子咋辦？不光是你自己的事，咱們小隊的人都得跟著揪心?！?/p>

　　“我們分手了?！?/p>

　　耿繼輝的聲音很輕，像被風吹著飄出來的，可這話一落地，衛(wèi)生員和小莊都愣住了。衛(wèi)生員張了張嘴，半晌才擠出聲“分、分手了？怎么可能？你倆好成那樣，你怎么可能跟她分手？”

　　小莊也點頭“是啊，你那么疼小嫂子，是不是有啥誤會？”

　　耿繼輝低下頭，看著草地上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拉得歪歪扭扭，喉結滾了半天，才把那口堵著的氣嘆出來。

　　他從口袋里摸出照片，指尖按在喬歆欣的笑臉上，聲音澀得發(fā)緊“沒誤會，是我提的?！?/p>

　　“你瘋了？”小莊拔高了聲，又趕緊壓低“好好的你提分手干啥？”

　　耿繼輝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里的紅血絲看得清楚。他沉默了會兒，才啞著嗓子把那事說出來“部隊有條令，現(xiàn)役軍人不能在駐地和駐地女青年談戀愛。欣欣……她就是本地人?！?/p>

　　衛(wèi)生員和小莊都沒吭聲了。那條令他們都知道，只是從沒往耿繼輝身上想過，誰能想到他處了這么久的對象，偏偏就是駐地的。

　　“就因為這個？”過了好一會兒，小莊才低聲問“不能……不能想想別的辦法嗎？”

　　“能有什么辦法？”耿繼輝扯了扯嘴角，笑里全是苦“條令就是紀律，沒商量的余地，我不能因為這事兒，壞了規(guī)矩，更不能讓欣欣因為我受委屈?！?/p>

　　“那也不能說分就分啊！”小莊急了“你跟小嫂子說清楚啊，她那么懂你，肯定能……”

　　“說了又能怎樣？”耿繼輝打斷他，聲音里帶著點顫“讓她等？等我轉業(yè)？等我晉升少校？可我哪知道我得在這兒待多少年？我不能讓她抱著個沒譜的盼頭耗著。倒不如讓她恨我，恨我變了心，說不定還能早點走出來?！?/p>

　　月光落在他臉上，能看見他眼角泛的紅。衛(wèi)生員張了張嘴，想勸點什么，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們知道耿繼輝的性子，一旦做了決定，就不會回頭，更何況是牽扯著紀律。

　　衛(wèi)生員和小莊沒再說話，而是陪他一起坐著，操場上靜悄悄的，只有風刮過器械的聲音，還有他沒忍住的、極輕的一聲哽咽，混在風里，快得像錯覺。

　　過了大概半小時，衛(wèi)生員坐在旁邊，揪著根草莖沒話找話“小耿，其實……小嫂子說不定沒那么容易走出來，她對你的感情，明眼人都看得見。”

　　耿繼輝指尖一顫，照片邊角差點被捏皺。他低頭看著照片，聲音悶得像堵在棉花里“走不出來也得走，總比耗著強?！?/p>

　　“可你呢？”小莊突然開口，目光落在他泛白的指節(jié)上“你這么折騰自己，就能走出來了？”

　　耿繼輝沒應聲。他哪是想走出來？他是怕一松勁，那點好不容易硬起來的心腸就塌了，怕自己忍不住跑去敲喬歆欣家的門，怕自己對著她的眼淚說那句“我從沒變心”，更怕自己會不管不顧地扯掉這身軍裝，忘了父親墳前那句“我會接著走下去”的承諾。

　　衛(wèi)生員嘆了口氣，把暖壺里的水倒了點出來往他手里塞“喝點水，暖暖身子，你也別真把自己熬垮了，不然小嫂子知道，該心疼了?！?/p>

　　提到喬歆欣，耿繼輝喉間一緊，他接過那暖壺蓋的水，溫水滑過喉嚨，那點暖意卻到不了心口，反倒讓眼眶更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