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夏長

高二二班的教室在放學(xué)后漸漸安靜下來，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窗外漸起的、帶著夏日燥熱的蟬鳴。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斜射進(jìn)來，在課桌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幾何光影，空氣里浮動著細(xì)小的塵埃。

李敏慧坐在靠窗的光影交界處，面前攤開的不是課本，而是一本厚重的物理競賽習(xí)題集。陽光勾勒著她專注的側(cè)臉輪廓，挺翹的鼻尖下，淡粉色的唇瓣因思考而微微抿著。幾縷不聽話的碎發(fā)從她光潔的額角滑落，垂在頰邊，隨著她無意識繞著筆桿的指尖動作而輕輕晃動。她的眉頭微微蹙起，指尖繞著筆桿的動作透露出內(nèi)心的凝滯，目光牢牢鎖在紙面上那道天體力學(xué)綜合題上。

計算似乎陷入了僵局，某個關(guān)鍵變量的引入讓方程變得異常復(fù)雜，像一團(tuán)理不清的星云，將她困在其中。

許惟桓坐在她斜后方兩排的位置，恰好處于一片相對暗影里。收拾書包的動作早已停止。他習(xí)慣性地在放學(xué)后多留一會兒，有時是為了整理筆記，更多的時候，是為了能多看幾眼那個被陽光親吻著的專注背影。

三年了，那道背影依舊讓他心跳失序，也依舊像隔著一層無形的冰墻，冰冷而耀眼。此刻，看著她微微弓起的纖細(xì)背脊透出的困擾，他擱在桌下的手指蜷了又松，骨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知道那道題，自己也嘗試過，甚至隱約摸到了一條或許可行的新思路——一個利用角動量守恒巧妙繞過復(fù)雜積分的想法。那思路在他腦中清晰無比，卻像被無形的繩索捆縛，難以傳遞。

*要不要……問問她？這個念頭像一顆投入深水的小石子，在他心里激起層層漣漪，旋即又被巨大的惶恐淹沒。她會覺得被打擾吧？或者更糟，覺得我班門弄斧？畢竟她是那個永遠(yuǎn)站在光里的人。他習(xí)慣性地克制著，低下頭，假裝翻找書包里的東西，指尖卻因為緊張和期待而微微發(fā)涼。

他濃密的睫毛低垂，遮住了那雙墨玉般沉靜的眼眸，下頜線因為緊抿的嘴唇而顯得格外清晰，整個人仿佛凝固在暗影中，只有胸腔里那顆不受控制的心臟在劇烈跳動。

就在許惟桓幾乎要放棄這個念頭，準(zhǔn)備起身逃離這無聲的煎熬時，李敏慧忽然輕輕嘆了口氣，聲音不大，但在過分安靜的教室里卻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格外清晰。她抬起頭，目光似乎無意識地掃過教室后方，恰好掠過許惟桓低垂的腦袋和他緊繃的肩線。

她的視線停頓了半秒。

那個總是沉默、禮貌得近乎疏離的轉(zhuǎn)學(xué)生，物理成績卻一直穩(wěn)穩(wěn)咬在她后面，有時甚至能解出一些她沒注意到的巧妙方法。

李敏慧對他并非毫無印象，只是那份“新同學(xué)”的標(biāo)簽和對方顯而易見的距離感，讓她也自然地保持了客氣的界限。但此刻，看著他明顯在拖延時間、欲言又止的樣子，以及桌上攤開的物理筆記本上露出的、和他此刻狀態(tài)截然不同的、流暢有力的字跡，一個念頭清晰地浮現(xiàn)：他是不是……有想法？她腦海中莫名閃過昨天他扶住自己時，小臂那瞬間傳遞過來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感——那感覺，似乎和他此刻的躊躇形成了一種奇異的矛盾。

李敏慧做事向來目標(biāo)明確。如果一道題卡住了，尋求一切可能的幫助是效率最高的方式。她欣賞所有對物理有真知灼見的人。眼前這個許惟桓，雖然交流極少，但實力毋庸置疑，甚至……藏著她尚未完全探知的鋒芒。

“許同學(xué)？”她的聲音打破了寂靜，清亮而平和，帶著一絲純粹的探詢，像穿透悶熱空氣的一縷清風(fēng)。

許惟桓猛地抬起頭，像是被電流擊中，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他撞進(jìn)李敏慧那雙清澈的目光里，那目光不再僅僅是禮貌的疏離，而是帶著一種專注的、尋求答案的探詢。

陽光從她身后照過來，給她周身鍍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暈，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更加耀眼。他感到一陣熟悉的、幾乎要將他灼傷的壓力，但這次，似乎還夾雜著一絲……被那束光需要著的異樣感覺？這感覺像羽毛輕輕搔刮過心尖。

“嗯？李…李同學(xué)？”他的聲音有些干澀，喉結(jié)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

李敏慧拿起習(xí)題集，自然地轉(zhuǎn)過身，面向他，甚至還朝他這邊走了兩步。距離拉近了些，但仍在“討論問題”的安全范圍內(nèi)。

她身上淡淡的、像是陽光曬過青草般的清香也隨著她的靠近若有若無地飄散過來。

她指著那道題：“這道題，關(guān)于衛(wèi)星變軌的能量損耗估算，我卡在第三步的積分處理上了。常規(guī)方法太繁瑣。你……有沒有什么想法？”她的語氣直接，沒有多余的客套，是純粹的學(xué)術(shù)探討姿態(tài)，卻少了幾分平時面對普通同學(xué)時那種公式化的距離感。

許惟桓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行壓下胸腔里翻騰的心緒，也壓下因她靠近和那若有若無的清香而帶來的細(xì)微眩暈感。這是物理，是他唯一能和她平等對話、甚至可能靠近她的領(lǐng)域。他不能搞砸。

他拿起自己的草稿本，上面密密麻麻寫著他嘗試的思路，筆跡遒勁有力，與他此刻外表的沉靜形成對比。他走到她旁邊的空位坐下，椅腳與地面摩擦發(fā)出輕微的聲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他指著其中一個步驟，聲音雖然還有些緊繃，但思路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投入思考時的獨(dú)特磁性：

“這里，我覺得可以換個角度，不從能量守恒直接入手，而是先考慮角動量守恒。你看，在這個瞬間變軌點(diǎn)……”他一邊說，一邊在草稿紙上快速演算，筆尖流暢地勾勒出新的路徑，沙沙的書寫聲仿佛帶著某種韻律。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眼神專注而明亮，那份面對她時的慣常怯懦在物理的世界里暫時退卻，顯露出內(nèi)在的、如同未經(jīng)打磨卻鋒芒畢露的玉石般的光彩。他微蹙的眉頭下，是全然投入的銳利眼神。

李敏慧微微傾身，湊近去看他的演算。兩人的影子在夕陽下拉長，在課桌邊緣短暫地交疊了一瞬。她的目光緊緊追隨著他那骨節(jié)分明、握筆有力的手指移動，聽著他條理清晰、邏輯嚴(yán)密的低語。當(dāng)許惟桓用一個簡潔到近乎優(yōu)雅的幾何關(guān)系巧妙地替代了復(fù)雜的積分表達(dá)式時，李敏慧的眼睛倏地亮了起來，如同夜空中被驟然點(diǎn)亮的星辰，閃爍著純粹而驚喜的光芒。

“原來如此！”她低呼一聲，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驚喜和欣賞，甚至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雀躍，“利用角動量守恒鎖定初始條件，再結(jié)合幾何關(guān)系……太巧妙了！我怎么沒想到這個切入點(diǎn)？”她抬起頭，看向許惟桓。這一次，她的笑容不再是那種禮貌性的、帶著距離感的“新同學(xué)”微笑，而是由衷的、帶著發(fā)現(xiàn)寶藏般興奮的、屬于“同道中人”的笑容。

那笑容仿佛瞬間融化了些許無形的冰霜，露出了底下真實而溫暖的質(zhì)地，像初夏傍晚微涼的風(fēng)拂過燥熱的心田。

“許惟桓，你這個思路太棒了！簡潔又有效！”她贊嘆道，聲音里的疏離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找到解題伙伴的純粹愉悅，“我之前鉆牛角尖了，總想著硬算下去?！?她的聲音清亮，帶著真誠的感染力。

許惟桓被她突如其來的、如此真實的笑容和直白的夸獎?wù)鹱×?。他看著她近在咫尺的、帶著笑意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著他自己有些怔忪的影子，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冰冷的星光，而是……一個能提供解題靈光的、有價值的同伴？朋友？他感覺臉頰有些發(fā)燙，連忙低下頭掩飾，耳根悄悄爬上了一抹不易察覺的紅暈：“沒…沒什么，也是碰巧想到的?！?他低沉的嗓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這可不是碰巧，”李敏慧認(rèn)真地說，語氣篤定，目光灼灼地看著他低垂的發(fā)頂，“這是對概念理解透徹才能有的洞察力?！彼匦伦鄙眢w，拿起筆，按照許惟桓的思路飛快地補(bǔ)充著剩下的步驟。

教室里只剩下筆尖劃過紙面那令人心安的沙沙聲，兩人之間縈繞著一種奇異的和諧氛圍，不再是仰望與被仰望，而是圍繞著同一道難題并肩作戰(zhàn)，如同兩顆在特定軌道上找到了共振頻率的星辰。

題目順利解完。李敏慧長長舒了口氣，合上習(xí)題集，心情顯然極好，仿佛卸下了一個重?fù)?dān)。她再次看向許惟桓，笑容輕松自然了許多，眉眼彎彎，夕陽的金輝跳躍在她長長的睫毛上：“謝謝你，許惟桓。幫了大忙了。下次物理競賽小組活動，我們可以多交流交流，我覺得你的思路很獨(dú)特?！?她的話語里，那份“同學(xué)”的標(biāo)簽感徹底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對“同行者”的認(rèn)可。

“競賽小組？”許惟桓有些茫然地抬起頭，他還沒加入那個尖子生的小圈子，眼中帶著一絲不確定。

“嗯，”李敏慧點(diǎn)頭，收拾著自己的東西，語氣很自然，仿佛這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情，“我跟陳老師提過你，你的實力足夠。下次活動是下周三下午，在物理實驗室，一起來吧？”她發(fā)出邀請，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女神垂詢，更像是對一個她認(rèn)可其能力、并且剛剛并肩作戰(zhàn)過的伙伴發(fā)出的、平等而真誠的邀約。她的眼神清澈而坦率，帶著期待。

許惟桓感覺胸腔里有什么東西在劇烈地膨脹、鼓動，暖暖的，帶著難以置信的悸動和一種被接納的強(qiáng)烈沖擊感。他用力點(diǎn)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堅定：“好！我一定去！” 這一刻，他仿佛看到那層無形的冰墻被鑿開了一道縫隙，溫暖的陽光正絲絲縷縷地透進(jìn)來。

“那周三見?！崩蠲艋勰闷饡瑢λ中α诵Α切θ菀琅f明亮，卻不再刺目，反而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如同暮色般溫柔的暖意——然后轉(zhuǎn)身離開了教室。夕陽的余暉追隨著她的背影，在空蕩的走廊里拉長。

許惟桓獨(dú)自留在漸漸昏暗的教室里，手里緊緊捏著那張寫滿演算的草稿紙，仿佛握著開啟新世界的鑰匙。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她身上淡淡的、陽光青草般的清香，還有她那句“一起來吧”的回音，像暮色中的晚鐘，余韻悠長。

冰墻沒有完全消失，但無疑裂開了一道縫隙。

那道縫隙里透進(jìn)來的，不再是只可遠(yuǎn)觀的光芒，而是帶著溫度、帶著認(rèn)可、帶著“朋友”可能性的微光，更帶著一絲她無意間流露出的、讓他心口被輕輕撞過后的異樣余韻。

他低頭看著紙上自己演算的痕跡，又想起她剛才明亮的眼神、由衷的笑容，還有那靠近時若有若無的清香。一種全新的、從未有過的感覺悄然滋生、蔓延——不再是純粹的、帶著痛苦的單向暗戀，而是一種……被對方視為有價值的、可以并肩同行之人的欣喜和期待，一種想要翻開她心中那本屬于自己的“下一頁”的強(qiáng)烈沖動。

李敏慧對他，似乎終于有了一絲朋友層面的好感。這好感源于物理世界的共鳴，源于對他能力的欣賞，如同發(fā)現(xiàn)了一塊與自己頻率相近、能共同解題的璞玉。

而許惟桓，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自己似乎真的觸碰到了那層冰面之下，屬于李敏慧的、真實的溫度。他小心翼翼地，將這份感覺連同草稿紙一起，如同珍藏稀世珍寶般，珍藏了起來。下周三，物理實驗室……那會是另一個新世界的入口嗎？他第一次，對即將到來的物理競賽小組活動，充滿了純粹而雀躍的、如同星辰初升般的期待。

窗外，歸巢的鳥雀掠過天際，留下一串清脆的鳴叫，仿佛在應(yīng)和著他心底無聲的歡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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