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姝蔥白似的指尖剛觸到男子腕間脈象，忽聞后院側門“吱呀——”

一聲裂開道縫，門框上積年的浮灰簌簌落進藥碾子。

鬢角染霜的林醫(yī)女背著半舊的桐木藥箱踉蹌跨進門檻，月白袖口還沾著道新鮮泥印，顯然是抄了田間小路狂奔而來。

她腰間的銅鈴隨著疾走叮鈴作響，三兩步便扎進圍著擔架的人堆里，粗糲的手掌熟練地撥開林清姝的手，指尖已搭上男子腕脈，另一只手同時掀開傷者眼皮查看瞳仁——正是落落的師父，醫(yī)館里最年長的林醫(yī)女。

雕花窗欞外的日頭正毒，將三個女子的影子投在青磚地上搖搖晃晃。

落落半跪在擔架旁，袖管高高挽起，露出小臂上幾道淡青色舊疤——那是初學醫(yī)時被藥刀劃的。

她正用棉巾蘸著溫水擦拭男子小腿上結著黑痂的傷口，忽然被林醫(yī)女帶著藥香的袖口掃到鼻尖，抬頭時正看見林清姝從腰間荷包里摸出銀針包。

這位素日里最鎮(zhèn)定的大夫，素白帕子早已被冷汗浸透，貼在鬢角的碎發(fā)濕漉漉地蜷成小卷，指尖捏著的銀針卻穩(wěn)如松枝。

兩個時辰后，當男子喉間終于溢出一聲低弱的呻吟，落落才發(fā)現自己膝蓋早已跪得發(fā)麻。

林醫(yī)女摘下老花鏡揉著眼角，銅盆里的血水已換了七次，混著金瘡藥的苦香在暑氣里凝成黏膩的霧。

林清姝脫力般跌坐在竹椅上，指尖還捏著半片沒喂下去的參片，目光卻死死盯著男子起伏漸穩(wěn)的胸口。

三位女子相視而笑，鬢邊簪子上的銀流蘇隨著喘息輕輕顫動，恍若檐下風鈴搖碎了滿室暑熱。

三日后的酉時，蟬鳴正噪。

男子靠在廊下竹床上喝藥，青瓷碗沿映出他日漸清明的眉眼。

新來的醫(yī)女小滿端著藥渣經過，隨口說了句：“多虧蘇縣令與林大夫、林醫(yī)女當日牽頭搶救，您這命啊，是咱們小仲城三位女菩薩從鬼門關搶回來的?！?/p>

竹筷“當啷”一聲掉進碗里，男子指尖驟然收緊，望著廊外隨風晃動的燈籠穗子，眼底翻涌的暗潮被暮色揉成一汪深潭。

自明德帝頒下“女子可應試”的皇榜，落落作為小仲城首位女縣令，又趁熱推出“女子可狀告”的新政。

這日頭剛落，衙門口的大鼓就沒停過，落落案頭的黃楊木筆架上掛著七支狼毫，支支都被墨水泡得發(fā)脹。

她正對著堆積如山的卷宗揉眉心，忽聞前院傳來“咚咚咚”的悶響，驚得窗臺上的驅蚊艾草都抖落幾片。

“青黛，去瞧瞧是哪個急驚風的?！甭渎漕^也不抬，指尖在《洗冤集錄》某頁朱砂批注上劃過。

片刻后，青磚地上響起細碎的腳步聲。

落落抬頭時，正看見青黛領著個灰衣男子進來——那人左額還纏著滲著藥汁的布條，正是前日醫(yī)館里那個重傷的年輕人。

他膝蓋剛觸地就劇烈咳嗽起來，掌心在青磚上按出兩個顫抖的白?。骸按笕?，草民要告未婚妻柳氏與人私通！”

驚堂木拍下的脆響里，柳氏被丫鬟扶著跪下。

她月白襦裙上繡著并蒂蓮，烏發(fā)用羊脂玉簪松松挽起，抬眸時眼尾微顫，竟比春日枝頭將落的海棠還要楚楚動人。

柳父伏地叩首，腰間玉佩磕在磚上發(fā)出清響：“大人明鑒！我家阿蘭許配給這姓陳的窮酸秀才三年，他至今無房無田無鋪面，整日抱著破書晃蕩！

前日里不知從哪找了伙地痞把自己打個半死，竟想訛我家女兒身子！”

堂下突然響起抽氣聲。

落落握著狼毫的手頓在半空，目光從柳氏泛紅的耳尖掃過，落在陳氏攥得發(fā)白的指節(jié)上。

窗外忽然掠過一片云影，將公堂中央的日頭切成兩半，陳氏眼底閃過的那抹狠戾，恰被她收進眼底。

她下意識摸向腰間的銀針——這動作與三日前在醫(yī)館俯身救人時如出一轍，袖口滑落處，當年師父林醫(yī)女親授金針時留下的繭子，正隱在淡青色疤痕之間。

落落手持卷宗，指尖在案幾上叩出沉穩(wěn)的節(jié)奏。

三堂會審已至末章，柳氏縮在堂下角落，指尖攥緊裙角的褶皺，像攥著最后一絲生機。

當驗傷文書與鄰舍證詞逐一攤開，落落驚堂木重重拍下時，陳秀才那張青腫的臉正扭曲得像被踩扁的酸李子。

"柳氏女紅賬目清楚，鄰里證言具在，"落落聲線冷如霜刃，"你空口白舌構陷清白女子，按《大周律》當再加二十杖刑——"

話未說完，陳秀才突然踉蹌著撲向堂柱，額頭撞出悶響："大人既知律法，怎不知女子為官不合祖制？這小縣城的明鏡高懸匾，怕不是用龍涎香熏過的！"

他仰頭盯著落落腰間的玉牌，唇角掛著帶血的唾沫星子，"我倒要問問，蘇大人這七品印信，是靠十年寒窗，還是靠...明德帝榻前的五更鐘響？"

堂外突然卷進風沙，將檐角銅鈴撞得叮當亂響。

青黛陡然揚手，耳光聲如脆竹折斷。

她指尖戳向陳秀才滲血的眉骨，珠翠發(fā)簪在日光下晃出冷芒："我家大人在學宮啃窩頭背《九章算術》時，你在勾欄聽曲！燕云關炮火掀翻醫(yī)帳，她跪在地上去撿傷員腸子，你縮在母親懷里哭夜啼！"

她抖開袖口，露出半截帶箭傷的小臂，"這道疤是替大人擋流矢留的，你有什么？滿肚子男盜女娼的酸水！"

林清姝突然抓住堂柱，帕子絞得變了形。

她望著落落泛青的鬢角，喉間像塞著帶血的棉花："上個月...她在義莊對著枯骨比對傷口，我替她換衣服時，中衣上的血都結成了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