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公社在沙灘上開了一大片的地,種西瓜。徐陽和六哥負責看守和管理,吃住都在西瓜地旁的草棚里。
海灘上的沙子是白的,中午的太陽烤熱了它,它在烤小草,人和瓜秧。西瓜田里什么都懶洋洋的,瓜葉兒蔫蔫的垂下來,西瓜因為有秧子牽住,也只得昏昏欲睡地躺在地壟里。兩個看瓜人的脾性不一樣:六哥躺在草鋪的涼席上涼快,徐陽卻偏偏愿意在中午的瓜地里走走,看看。徐陽個子高高的,身材很壯,裸露的皮膚都是黑紅色的,只穿了一條黑綢布鑲白腰的半長褲子,系了根布條當腰帶。他看著西瓜,那模樣倒像在端量熟睡孩子的腦殼,老是在笑,他有時彎腰拍一拍西瓜,有時伸一腳給西瓜根推壓上一些沙土。白沙子可真夠熱的,徐陽赤腳走下路,燙了一路,這種燙法誰也受不了,大約只有他一個人將此當成一種享受。
一陣徐徐的南風從槐林里吹過來。徐陽笑瞇瞇地仰起頭來,舒服的不得了,槐林就在瓜田的南邊,墨綠一片,深不見底,那風就從林子深處涌出來的,是它蓄成的一股涼氣,徐陽看了一會兒林子,忽然厭煩的哼了一聲。他并不十分需要這片林子,他又不怕熱,倒是那林子時常藏下一兩個瓜賊,給他帶來好多麻煩,那樹林子搖啊搖啊,誰也不敢說,現(xiàn)在的樹蔭下就一定沒躺個瓜賊。
種瓜人害怕偷瓜賊哪行!徐陽對付瓜賊從來都是辦法的,而六哥卻不以為然,白天徐陽只這么在熱沙上溜一趟,誰也不敢挨近瓜田,而六哥卻倒在鋪子上睡覺,如果是月黑頭,偷瓜賊們從槐樹林里摸出來,東蹲一個,西蹲一個,和一簇簇的樹棵子混到一起,趁機抱上一個西瓜就走,事情就要麻煩一些。
有一次徐陽火了,拿起裝滿了火藥的獵槍,轟的一聲打出去……天亮了,徐陽和六哥沿著田邊撿回幾十個大西瓜,那全是瓜賊慌亂之中扔掉的。六哥抱怨的說:“何必當真呢?偷就讓他偷去,反正都是大家的,偷完了咱們不輕閑?你放那一槍沒傷人還好,要是傷著個把人,你還能逃了不蹲公安局?”徐陽只是笑笑說:“我打槍時把槍口抬高了半尺呢,威風都是打出來的”。
一些趕海人都知道六哥的確是個大方人,所以常常在瓜鋪里歇腳,每逢這時徐陽由不得也要和他一樣大方,有一次他燒開了一桶桑葉水端上來,被一個滿臉胡子的海上老大提起來潑到了沙土上。六哥哈哈大笑著,便到瓜田里摘瓜去了,他腋下夾著一個熟透的西瓜人仍然笑著說:“反正都是集體的瓜,吃就吃吧,只要不在夜里偷就行?!毙礻栆瞾砹艘痪洌骸叭思野验_水潑了,咱就乖乖摘瓜來,威風都是潑出來的!”說完也笑了起來,他接過六哥腋下的一個花皮大西瓜抱在懷里,轉過身子,來到案板前,放手摔下去,西瓜脆生生地裂成了幾塊,紅色的瓜瓤兒肉一般鮮,趕海的每人搶一塊吃起來。
有一個叫林凡的十三四歲的孩子常來瓜鋪子里。這孩子長得奇怪:身子烏黑,很細很長,一曲一彎又很柔軟,活像海里的一條鱔魚,每次都是從北邊的海上來。剛洗完海澡只穿一條褲頭兒,衣服搭在肩膀上,赤裸的身子上掛著一朵又一朵泛白的鹽花,鹽水使得周身的皮膚都緊繃起來,臉皮也繃著,一雙黑黑眼睛顯得又圓又大,就連嘴唇也翻得重一些,上邊還有幾道干裂的白紋。滾燙的沙子烙痛了他的腳,他踮起腳尖,一瘸一瘸的走過來,嘴里還一個勁的叫喚。
徐陽一看到他這個樣子就不禁樂了起來,躺在鋪子里幸災樂禍的喊著:“林凡!林凡!快過來”他還時常跑上去把林凡攔在鋪子外面,故意把他推倒在地上,讓沙子炙他赤裸的身子,林凡“哎喲哎喲”地叫著,在沙子上翻動著,笑著,罵著,徐陽把自己的一只腳板在膝蓋上,只點著那堅硬的繭皮說:“你的功夫不到,你看我,燙得動嗎?”
林凡到了鋪子里,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樣,他躺在涼席上,兩只腳卻要搭在徐陽光滑的后背上,舒服的不知怎樣才好。林凡在鋪子里玩不了一會兒就嚷著要吃西瓜,只是在這個時候,徐陽和六哥的意見才完全一致的。二人毫不猶豫的起身到瓜田里,每人抱回一個頂大的西瓜來。林凡很快吃掉一個又慢悠悠的去吃另一個,他的肚子圓起來時,就挪步走出鋪子,往瓜地當心那里走去了。
那里有一潭清水。
那潭清水是挖來澆西瓜的,平展展水面上,微風吹起一條條好看的波紋。潭水很清,潭中的水草,白沙都看的一清二楚,這實在是一個美麗的水潭。林凡常在這兒游上幾圈,洗去身上的鹽水沫兒。徐陽和六哥就笑瞇瞇地蹲在潭邊上,看著他玩水。
林凡就像是水里生的,水里長得一樣,游到水里,遠遠望去,還以為他是條大魚呢,他不怎么吸氣,只在水里鉆,一會兒偏著身子,一會兒仰著胸脯,兩只手像兩個鰭,一翻一翻,身子扭動著,有時他興勁上來,又像一只海豚那樣橫沖直撞,攪的水潭一片白浪,水花直濺到潭邊的兩個人身上。
他從水中出來,圓圓的肚子消下去了,又重新吃起西瓜直到只剩下一塊塊瓜皮,六哥說:“你真是個瓜魔!”需要點點頭:“瓜魔!瓜魔!”
日子長了,他們仿佛忘了林凡的名字,只叫他“瓜魔”了。
瓜魔原來是個收養(yǎng)在叔叔家里的孤兒,他對讀書并沒有多少興趣,叔叔對管教他也沒有多少興趣,他從五六歲起就在大海灘上游蕩了,他在瓜田絕對沒有白吃西瓜,他常常幫著給瓜澆水,打冒杈,一邊做活一邊笑,在太陽底下一做就是半天。徐陽疼他,喊他進草鋪里歇一歇,六哥卻總是吸一口煙,笑瞇瞇的望他一眼說:“讓他做嘛,用瓜喂出一個好勞力!”瓜魔實在做累了,就到海里去玩,回來時總在身后藏兩條魚,還都是少見的大魚呢,兩個人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一個小小的孩子兩手空空,怎么就能捉住那么大的魚,不過也從不去問,因為他們覺得瓜魔也和一條很大的魚差不多,大魚逮小魚大概總也不難吧。
兩個人自己起灶,把魚做成鮮美的魚湯,魚丸子,魚水餃。有時瓜魔帶來幾個螃蟹,還有時帶來幾個烏魚,八角蛸,海螺,海蜆子……應有盡有。瓜魔隔不了幾天就來一次,徐陽和六哥吃不完他的魚,就用柳條穿了曬魚干兒。這個小小的瓜鋪就像磁石一樣吸引著瓜魔,因為他一來,徐陽和六哥總會為他摘最大的西瓜。他們對那么瘦小的孩子一氣能吃下那么多西瓜,開始覺得奇怪,后來倒覺得有趣了,來少了就念叨他。
這天,太陽偏西的時候,瓜魔又來了,入夜他就睡在了鋪子里,徐陽和六哥是輪流睡的,要有一個為瓜田守夜,該他守夜的時候就把瓜魔叫醒,兩人到田邊支起小鍋煮東西吃。東西都是瓜魔找來的,無非是些剛長成小紐的地瓜,鼓成水泡仁的花生……這些東西撒上鹽沫煮一煮,味道是極鮮的。
海風送來一陣陣腥味兒,夜氣很重,他們坐在火堆邊上,衣服還是有些潮濕,空中的星星又密又亮,他們都覺得這會兒星星離近了許多。瓜魔斜倚在徐陽身上看著遠處升起的半個月亮,忽然說:“叔,明年我也來跟你們干吧,我喜歡這個活,晚上不會瞌睡”。
徐陽搖搖頭:“你該去學個手藝,以后等年紀像我們這么大了再來”。
瓜魔沉默著。
村里來人告訴徐陽和六哥,晚上要開會商量瓜田重新承包的事,讓他們去開會。
他們傍晚回村開會去了,半夜時候才回來,最終把瓜田承包了下來。六哥笑盈盈的說:“今年賣了瓜,賺了錢,先去娶個老婆來,你總不能一個人老死在屋里吧……”徐陽抬頭看著遠處月光下那片黑黝黝的槐林說:“也不一定的事兒”六哥聽到大笑起來。
一大早徐陽和六哥就砍荊棘條子,在槐樹林和瓜田之間圍起了圍籬,瓜魔也來幫忙,一直忙到晌午頭,瓜魔嚷嚷著要吃瓜,六哥卻沒動,只是斜眼瞟著他。徐陽給瓜魔摘了個大西瓜,六哥一直在旁邊也不說話,直到瓜魔走了,徐陽才問六哥怎么了,六哥說:“以后你少招惹瓜魔,那孩子不正經,誰家好孩子長他那樣,吃起瓜來潑狠潑愣!”徐陽氣憤的站起來說:“你有話就直說,瓜魔一個孩子礙著你什么事了”兩人不歡而散,這是他們最不愉快的一次了,兩人一整天都沒說話,各自忙各自的事兒。
以后瓜魔再來,六哥總是離他遠遠的坐著,瓜魔帶來的魚,他似乎也不感興趣了,瓜魔到水潭里洗澡也只有徐陽一個人去看了,徐洋背著瓜魔對六哥說:“六哥你心胸狹窄,不是干什么大事的人”六哥回嗆:“我也沒見你做過什么大事兒”。
瓜魔不知道多少天沒來了,徐陽常常往大海那邊張望,可他除了看到遠處海岸上那一長溜兒活動拉網的人之外,幾乎沒有別的,夜里,他一個人燒起小鐵鍋或者一個人走到瓜田里,總覺得少了什么。
又一天徐陽正在給瓜澆水,一抬頭看到海邊有個人在向這邊遙望,那身影很像是瓜魔,他扔了手里的水桶上前幾步喊:“瓜魔啊?是你小子,瓜魔快過來”那是瓜魔,徐陽越看越認得準,于是一疊聲的喊他,用手比劃著讓他過來,但瓜魔只是無動于衷的站著,望了一會兒就走了。徐陽愣愣的站在那,揪著自己的褲腿。
六哥說:“你別喊他東西了,他不會來了,有次你不在,他來鋪子里吃瓜,吃完了一個還要再吃一個,我阻止了他,那小子一氣走了”。
徐陽瞪大眼珠子,啊了一聲,看著六哥,六哥有些慌亂的別過頭去,徐陽到田里挑了個最大的瓜,扔到案板上,攏起瓜瓤慢慢的吃,六哥沒敢說話。
徐陽睡了一覺,醒來后對六哥說:“我知道你舍不得你那幾個瓜,你要發(fā)一筆狠財,平日里瓜魔給鋪子帶來了多少魚,干了多少活,你也顧不得了”下午徐陽便到海邊找瓜魔去了。瓜魔在海里,他爬上海岸,坐在徐陽的身邊哭了,眼淚剛一流下來,他就伸出手擦掉,不吱一聲,徐陽要他再到鋪子里去,他搖搖頭,神情十分堅決,最后徐陽長嘆了一聲,走開了。
兩個人還像過去一樣,每天給瓜澆水,打杈子,晚上還像過去那樣給瓜田守夜,可是他們不在高談闊論什么,也不在笑,徐陽無精打采,他覺得自己忽然變得沒有力氣了,終于有一天他對六哥說:“六哥,我忍了好多天了,我今天要跟你說,我不想在瓜田里做下去了,你另找一個搭檔吧,真的,我開始忍著,可是以后我不能再忍了,咱們倆在一起種了多年的瓜,我今天離去對不起你,你多擔待吧!”
六哥驚疑地咬住嘴里的煙鍋,轉著圈看著徐陽說:“你,你瘋了……”徐陽說:“我真的要走,今天就回村里去”六哥這才知道他是下了決心了,有些失望的蹲在了地上:“走吧,以后有難處再來找你老哥我”
徐陽離去了,半月之后,他重新與別人合包下一片海灘葡萄園,到園里看葡萄去了……瓜魔又常常去園里找他玩,兩人像過去那樣睡在草鋪子里,半夜點火燒起魚湯……
一個晚上,他們仰臉躺在草鋪里,瓜魔又把腳搭在了徐陽光滑的后背上。過了一會兒,他對徐陽說:“我真想那個瓜田……”徐陽笑笑:“你想吃瓜了,瓜魔”
瓜魔坐起來,望著星空,執(zhí)拗地搖搖頭:“我是想那潭清水……真的,那潭清水!”
這是個清涼的夜晚,風吹在葡萄架上,唰唰的響……徐陽聲音低沉的自語道:“葡萄也需要個水潭呢,我想在這動手挖一個……”
瓜魔的眼睛一亮:“那水潭不是好多人才挖成的嗎?我們能行?”徐陽點點頭,瓜魔笑了:“我真想那潭清水……”
一個早晨,一老一少真的找塊空地,動手挖水潭了,大概泥土很硬,他們一人拿一把鐵鍬,腰彎的很低,在橘紅色的霞光里往下用著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