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一個字吧,再怎么說,也是姜家嫡女,要侍奉天子的人?!?/p>
一中年男子著玄裳,飲茶之間,淡淡落下一語。
男子身旁端坐著一綠裳婦女,此刻垂著眼,柔聲道:“老爺說笑,‘浮云吐明月,流影玉階明?!谱趾芎茫浣业张?。”
話落,朝男子笑了一下,眼波流轉,暗含撒嬌之意。
那男子搖搖頭,寵溺道:“是為夫見識短了,那便這般定下吧。姜云,日后好好跟著你母親學規(guī)矩,還有,陛下頗愛文墨,你要多讀書?!?/p>
二人下首坐著兩位年輕男子,地上還跪著一女子。
說話的兩人正是姜昂與姜夫人,那兩位男子正是姜家兩位公子姜徹與姜寅,那跪著的女子,正是姜云。
姜云叩頭,“云兒多謝母親賜名,云兒定當日夜勤勉,不負父親栽培?!?/p>
姜昂擺擺手 ,“去瞧瞧你的院子吧,明日再過來隨你母親學規(guī)矩?!?/p>
姜云再行禮,退了出去。
“父親,她自幼長于鄉(xiāng)野,只有三個月,能學好嗎?到時若是舉止粗俗,惹得陛下厭惡,他人恥笑,可如何是好?”
姜云尚未走遠,她細細聽了一番,才發(fā)覺這是姜二公子姜寅的聲音。
姜云刻意放慢腳步,便聽見姜夫人斥道:“寅兒!怎么說話的,那是你妹妹,是將來要侍奉天子之人,豈容你置喙!”
姜云加快了步子。
姜云的院子離姜夫人的明月閣有些遠。
姜夫人派來的嬤嬤瞧著是個和善之人,替姜云訓了院中人一頓,又勸著她好生歇息,全程臉上堆著笑,像鄰里的嬸嬸。
姜云可不敢將她當成鄰家嬸嬸,這嬤嬤是個厲害角色。
方才姜寅與姜夫人的那一番對話,連同青兒都聽的清清楚楚,那嬤嬤不可能聽不見,可她一路只是笑,既不為母子二人辯解,對姜云也不曾出言寬慰,玩得好一個置身事外。
到了姜云的院子,她自個兒不等姜云發(fā)話,先將院里伺候的教訓一頓,耍了威風,又對姜云噓寒問暖,真真是,天生的管事嬤嬤。
姜云沉思一會兒,又打量了屋子,才在椅子上坐下喝茶。
青兒端著糕點進來,“小姐,您剛回來,老爺與夫人也不為您接風洗塵,就連這院子,也不見得有多好,哪有這樣的。”
姜云捻過一塊糕點,“青兒,他們對我,已經很好了?!?/p>
青兒垂頭,不再言語。
姜云之前一直寄養(yǎng)在鄉(xiāng)下,直至今日才回京。她不是正經大小姐,她的生母,是姜夫人的陪嫁丫鬟,趁姜夫人有孕,爬了姜昂的床。
姜夫人與姜昂鶼鰈情深,聽聞此事,發(fā)了好大火,最后做主將丫鬟抬為姨娘。
姜昂曾對姜夫人許諾過,一生一世一雙人。
可是,負了誓言的人,也是他。
姨娘有了身孕,姜昂借口姨娘身子不好,便著人送姨娘回鄉(xiāng)下將養(yǎng)身子。
姜云出生時,姜夫人念著主仆情誼,送去一個乳娘與小丫鬟。
姨娘三年前過世,后一年乳娘也死了,那個小丫鬟就是青兒。
疼愛姜云的人不多,還剩一個青兒。
姨娘從不許姜云喚她娘,只許姜云喚她姨娘。
姨娘有時也恨姜云,恨她為何不是男兒,若姜云是男兒,她或許可以待在姜府。
她病重時,日日都在后悔,她后悔爬床,日日念叨著對不住姜夫人。
姨娘逝世時,哭著說,抱歉。
這一聲抱歉,是對姜云說的。
可是,姜云還是有些怨姨娘,為何選擇生下她,若不是她,姨娘不用每日聽著鄰里的嘲諷,不用每日刺繡到深夜,那雙手不會長滿繭子,不用受那么多委屈。
雨天時不用擔心雨水會不會漏下,晴天時不用擔心地里的莊稼會不會旱死。
可是姜云還是很愛姨娘多一些,有些恨姜昂。
這些恨意壓在心底,最后不得不隨風而散。
因為姜昂從未過問她們母女,只有姜夫人每年將她們母女的月銀送去。
姜昂對她這個女兒,應當是厭惡的。姜云的存在,時刻提醒著姜昂背叛了姜夫人,負了與姜夫人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誓言。
可是,讓姜昂違背誓言的,不是她姜云啊,她姜云,也是受害者之一。
沒有人看到她身上的傷口,只有時時刺得她滿身傷痕的荊棘。
今歲三月,姜家派人去接她,命她入宮選秀。
此前,姜家從未過問她的婚事。
云,是姨娘留給姜云的,最后的東西。姜云想,她應當謝謝姜夫人,謝她替姜云留下了姨娘的遺物。
后來的三個月,她認真的學著姜昂希望她學的,一個目不識丁的鄉(xiāng)下女子,看到了更廣闊的天地。
入宮的前一晚,姜昂告訴姜云,她必須入宮,必須懷上龍嗣 。
姜云不懂姜昂為何這般篤定她會懷上龍嗣。
姜昂凝著眉看了她許久,最后說,她的依靠是皇后,但她要讓皇貴妃相信,姜云的依靠是皇貴妃。
姜云不懂。
后來,她懂了。
有人要下棋,而她,是一顆重要的棋子。
入宮的第一夜,姜云承了寵。
姜云能感受到陛下的不耐煩,但她什么都沒有說,什么都不能說。
嬪,陛下封她為云嬪。
闔宮皆傳,陛下如何寵愛云嬪。
第二日給皇后娘娘請安時,她能感受身旁簪星曳月的嬪妃眼中將要溢出的嫉妒與探究。
入宮的第十五日,姜云逛御花園時走到玉殿春旁的小徑。
身后的雪兒提醒,玉殿春旁便是頌禧宮,懷安公主喜靜,陛下一向不許后宮嬪妃來此地。
姜云剛要回避,抬頭便見亭中讀書煮茶的皇后與紅衣女子。
雪兒輕聲道,紅衣的,便是懷安公主。
她一襲紅衣,梳著垂髻,在皇后娘娘下首捧著書讀。她似乎很愛芍藥,衣裳上繡了芍藥,帕子上也是,還簪了一支芍藥纏花步搖。
她很漂亮,見到她的第一眼,她想起《詩經》里的那一句“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p>
姜云呆呆的望著,亭中的皇后笑出了聲,抬手點了點那女子的額頭,“歇一歇罷,仔細眼睛疼。”
皇后娘娘回首,看到了花叢掩映的姜云。
皇后娘娘輕輕揮揮手,她右下首的丫鬟便親自引她入亭中敘話。
皇后娘娘與她談胭脂,談今年的花。
茶飲了半盞,日影漸移,皇后娘娘才屏退左右,輕聲問道:“云嬪,本宮的眼睛常疼,有些事看的不大明白,你可愿做本宮的眼睛?”
懷安公主在一旁飲茶,面上笑的溫柔,眼里卻是勢在必得,好似她篤定,云嬪一定會應允。
姜云應允了。
皇后娘娘親昵的拍著她的手,“云兒很聰明,應當知曉如何行事。”
懷安公主早已放下茶盞,只一心擺弄棋子。
姜云起身行禮,“妾言行不當,惹怒娘娘與公主,娘娘心慈,罰妾于御花園中跪地靜思,妾心生不滿,暗中投靠皇貴妃?!?/p>
話落,皇后娘娘眼中賞過欣喜與贊賞,笑道:“云兒果真聰慧,甚好。那便委屈云兒跪三個時辰罷?!?/p>
姜云叩頭謝恩。
姜云知曉,皇后觀察了她十五日。她身旁的宮女太監(jiān),除了青兒,每一個都有可能是皇后的人。
十五日里,姜云嬌縱跋扈,將除卻皇貴妃與皇后的后宮嬪妃得罪了一遍,眼下,她再得罪了皇后,就只有皇貴妃可依靠了。
懷安公主聽聞此話,朝身后的宮女說了幾句話,那宮女面上閃過糾結,懷安公主朝她點頭,那宮女便行禮往頌禧宮去了。
“云娘娘,委屈您了?!?/p>
懷安親自端了茶盞,遞到她手中,又命身旁宮女扶姜云起身。
姜云搖頭,“做娘娘之眼,乃妾之幸?!?/p>
皇后娘娘笑笑,命姜云坐下,仍舊與姜云話家常。
懷安公主或是飲茶,或是擺弄棋子,不大言語。
一盞茶后,那宮女捧著一盒膏藥至玉殿春。
懷安公主接過膏藥,放在姜云手中,“此藥極適于消淤痕,娘娘拿著罷,算是懷安的一點心意?!?/p>
話落,姜云瞧見皇后娘娘面上有些許不贊同,便已知這便是千金一盒的玉肌生。
姜云欲推辭,懷安先行開口:“云娘娘拿著罷,不是什么貴重物件?!?/p>
皇后娘娘適時勸她收下。
姜云斂衽行禮謝恩,將膏藥攏在袖中,再怒氣沖沖的跪在御花園的鵝卵石路上。
皇后娘娘與懷安公主乘轎輦走時,云嬪無意中瞥見,懷安公主宮女手中的書,乃是《貞觀政要》。
那日,皇后娘娘的訓誡她沒記住幾句,只想著,原來,她就是懷安公主,果真傾國傾城,博覽群書。
連《貞觀政要》這等書籍也有涉及。
記得手中的藥很燙,散了春寒。
那日,皇貴妃問了她許多話,最后,掩唇冷笑一聲,“姜云啊,你真有本事,入宮不過一月,便將皇后與懷安公主都得罪了?!?/p>
姜云那時按照懷安公主的囑咐,垂首默然不語。
皇貴妃見此,復又笑道:“姜云,往后,本宮護著你,明白嗎?”
姜云做出誠惶誠恐的模樣,叩頭謝恩,“妾卑賤之身,幸得娘娘青睞,妾感激不盡,妾生當隕首,死當結草,以報娘娘之恩。”
皇貴妃倚在圈椅里許久,最后命人取出一對羊脂玉鐲賜予她。
此后,姜云成了皇貴妃的人,是皇貴妃身旁最鋒利的劍,卻不曾染血。
姜云夜里曾想,皇宮里很好,衣食無憂,可又不那么好,一句話要思量好久才能說出口。
好與不好,誰也說不清。
就像有些話真假摻半,連她自己都分不清。
陛下不來時,她就捧著書讀,為了討陛下歡心,也因為書里有許多姜云不曾聽聞的事物。
一夜,窗外雪落,窗內燭光葳蕤,將那一句“歲晏仰空宇,心事若寒灰”映得很是清楚。
姜云落了淚,淚暈開墨跡,燭火漸漸模糊。
可她不知曉自己落淚之因。
許是今夜的風雪大,吹得眼角有些疼。
入宮第二年的四月,姜云已有一月身孕。
劉太醫(yī)跪在地上,顫顫巍巍的告訴她,她的身子,懷了這個孩子,命不久矣。
那日,姜夫人帶來了姜昂的親筆信。
她才明白,不是命運突然眷顧她,而是,棋盤差一顆棋子。
她無法決定自己的生死,也無法決定骨肉的生死。
她查出身孕的第二日,帝王欲親征。
許多人跪諫,沒有留住帝王。
帝王出征那一日,皇后率后宮眾人前去送別。
那日,姜云第一次懷疑帝后情深這個萬民皆知的事實。
后來,皇后病重。
懷安公主侍奉床前。
她看著懷安日漸消瘦,看著皇后娘娘日漸失去生機,感受著自己腹中的孩兒漸漸長大,聽著捷報頻傳,一遍遍數(shù)著自己留在世上的光陰。
皇貴妃說到做到,對姜云很好很好。
十二月中旬,皇后崩逝。
她沒有在靈堂待多久,懷安公主借皇貴妃的手,將她送回了宮。
她與姜家,是顧家放在皇貴妃與宋家身旁的,尚未出鞘的劍。
明面上,她與皇貴妃為一派。
可她總覺得,皇貴妃知曉自己的立場。
每當皇貴妃望向她時,那雙眸子里都含著無聲的質問。
問她為何背叛她。
姜云的眸子總在閃躲,她答不上來。
陛下回宮那日,她沒有出宮。
陛下與她,像陌生人??伤X得,這樣很好。
可是這樣,她的孩子就要像她一樣了。
可她想要她腹中的孩子活,風風光光的活。
所以,姜云去求了懷安公主。
不知為何,懷安公主應允了。
她回了宮,看著窗外的雪起雪停,忽覺自己這一生,尚不如雪。
姜云沒有多少錢財,但她將她所有的,屬于她的財物,都給了青兒,她替青兒安排好了,再等三個月,便可以出宮。
青兒哭著說留下看顧小公主,姜云沒有允。
為姜云“申冤”的,是她入宮后伺候的雪兒;困在金籠里的,是姜云;困在悔恨里的,是姨娘;困在怨恨里的,是乳娘。
而青兒,就應當像當年的鳥兒一樣,振翅向高空。
這皇宮是財與權的象征,卻不是一個好地方。
青兒,本不該待在如此污穢而又華美之地。
她是不幸的,無能的,但她希望她所愛之人能夠幸運。
除夕那日清晨,劉太醫(yī)端來了藥。
他沒有明說,但姜云知曉,今日,就是她的死期。
姜云順從的喝了藥,藥很苦。
青兒流著淚,卻也阻攔不得。
很快,姜云感到腹部很痛。
她看著周圍人手忙腳亂,一點一點的感到無力。
她真的很疼,比姨娘罵自己無用時還要疼。
姜云握著青兒的手,口中喚著姨娘,除了青兒與姨娘,她想不起還有誰,能是她的依靠。
恍惚間,姜云聽到懷安公主的聲音。
對了,懷安公主,她應允過姜云,會護孩子平安的。
懷安公主,應當不會食言的。
不知過去了多久,她聽到嬰兒的哭聲。
她很想闔眼,可她不能。
她聽到青兒說 ,是個小公主。
姜云撐著最后一口氣,讓青兒去請懷安公主。
姜云看著自己的女兒,聽到懷安公主說,可以給她起一個乳名時,姜云心間劃過暖流。
姜云慢慢的念出想了許久的名字。
皎皎。
如月之皎皎。
姜云聽到懷安公主的承諾,道了謝,控制不住的闔了眼。
姜云失去意識前想,原來,還有人心疼一顆棋子,姜云,還有人心疼你,你這一生,好似還有一點價值。
原來姜云的云,是“君似孤云何處歸,我似離群雁”的云。
不過,無論是哪個云,都是飄零的。
罷,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