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孫女有一事相求。"
壽安堂內(nèi),我恭敬地跪坐在盛老太太面前,雙手奉上一盞新沏的龍井。老太太接過茶盞,銳利的目光透過裊裊茶煙審視著我。
"墨丫頭近日越發(fā)穩(wěn)重了。"她輕啜一口茶,"說吧,什么事?"
我深吸一口氣:"孫女想了解...外祖母家的事。"
茶盞與托盤相碰,發(fā)出清脆的聲響。老太太神色微動:"怎么突然問這個?"
"孫女近日整理妝奩,發(fā)現(xiàn)了外祖母留下的一枚玉佩。"我從袖中取出那枚溫潤的白玉,"背面刻著'清梧'二字。孫女猜想,這應是外祖母的名諱。"
老太太接過玉佩,指尖輕輕摩挲著上面的刻字,眼中閃過一絲懷念:"沈清梧...你外祖母確實是個不凡的女子。"
窗外的桂花被風吹落幾瓣,飄進窗欞,落在老太太膝頭。她輕輕拂去,開始了講述:
"你外祖母沈清梧與我自幼相識,是手帕交。她聰慧過人,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卻最愛看賬本、算數(shù)目。十五歲那年,她嫁給了新科進士林知珩——也就是你外祖父。"
老太太的目光投向遠處,仿佛穿越了時光:"林知珩為人剛正,在戶部任職時得罪了權(quán)貴,被誣陷貪污,滿門抄斬。你外祖母因帶著你母親回娘家省親,逃過一劫。"
我倒吸一口冷氣。前世的我竟不知家族有這樣悲慘的往事!
"后來呢?"我輕聲問道。
"后來..."老太太嘆息一聲,"你外祖母帶著你母親東躲西藏,最后找到我這里。那時她已病入膏肓,將你母親托付給我后,沒幾日就去了。"
我胸口一陣發(fā)悶。前世的我只道林噙霜是盛家遠親,卻不知有這樣慘痛的身世。
"祖母,外祖母...可有留下什么話?"
老太太沉思片刻:"她臨終前說,希望霜兒能平安長大,不求富貴,但求安穩(wěn)。"她頓了頓,"還留下一箱賬冊和經(jīng)商筆記,說是留給霜兒將來的孩子。"
我心頭一震:"那些筆記...現(xiàn)在何處?"
"在你母親那里。"老太太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你近日經(jīng)商,想必是得了你外祖母的真?zhèn)鳌?
我臉上一熱,原來老太太早已知曉我的商業(yè)活動。
"祖母明鑒。孫女只是...想試試自己能否做些事情。"
老太太罕見地露出一絲笑意:"你外祖母若在世,定會為你驕傲。"她將玉佩還給我,"那箱筆記里,或許有你想知道的一切。"
離開壽安堂,我徑直去了林噙霜的院子。一進門,就見她正在整理妝奩,見我來了,略顯驚訝:"墨兒?這個時辰怎么來了?"
"母親。"我行禮道,"女兒想看看外祖母留下的筆記。"
林噙霜手中的玉簪"啪"地掉在妝臺上:"你...你怎么突然..."
"祖母都告訴我了。"我輕聲道,"關于外祖母和外祖父的事。"
林噙霜的臉色瞬間蒼白,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那些陳年舊事...提它作甚..."
"母親,"我上前一步,握住她冰涼的手,"女兒想知道自己的根。外祖母留下的東西,或許對女兒現(xiàn)在做的事情有幫助。"
林噙霜沉默良久,終于起身,從床榻下的暗格中取出一把銅鑰匙:"跟我來。"
她帶我來到后院一間常年上鎖的廂房,打開門鎖?;覊m在陽光下飛舞,房內(nèi)堆滿了箱籠。林噙霜徑直走向最里面的一個紅木箱子,用鑰匙打開。
箱中整齊碼放著幾十本冊子,封面上寫著"蜀錦行情"、"海運紀要"、"江南絲市"等字樣。最上面是一封信,信封上寫著"吾兒親啟"。
林噙霜顫抖著拿起那封信:"這是我娘留給我的...我一直沒勇氣打開。"
我輕輕接過信,小心拆開,與母親一同閱讀:
"吾兒霜兒:
娘命不久矣,唯放心不下你。盛家老太太是我至交,必會善待于你。娘一生憾事有二:一是未能與你父白頭,二是未能將經(jīng)商之道盡數(shù)傳授于你。
箱中筆記是我畢生心血,望你傳于子女。女子生于世,若無自保之力,終是飄萍。娘愿你平安喜樂,若有來世,再做母女。
母 清梧絕筆"
林噙霜的淚水滴落在信紙上,暈開了墨跡。我從未見過她如此脆弱的一面——前世的她總是強勢而精明,何曾展現(xiàn)過這樣的柔軟?
"母親..."我輕喚一聲,將她擁入懷中。
林噙霜在我肩頭啜泣良久,才漸漸平靜。她擦干眼淚,強作鎮(zhèn)定:"你外祖母...是個了不起的女子。若沒有那場冤案..."
我握緊她的手:"母親,外祖母的才華不會埋沒。女兒會繼承她的遺志,將她的經(jīng)商之道發(fā)揚光大。"
林噙霜凝視著我,眼中情緒復雜:"墨兒,你變了。從前的你只知爭寵奪利,如今卻..."
"女兒長大了。"我輕聲道,"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
我們一起翻閱了那些筆記。外祖母的記載極為詳盡,不僅有各地行情、商路要訣,還有她獨創(chuàng)的記賬法和經(jīng)營之道。最讓我驚喜的是,筆記最后還附了一張人脈圖,標注了各地與她交好的商號和管事。
"母親,這些人脈...現(xiàn)在還可用嗎?"我急切地問。
林噙霜點點頭:"應當可以。你外祖母待人至誠,那些受過她恩惠的人,不會輕易忘記。"
我如獲至寶,當即決定按圖索驥,重建外祖母的商業(yè)網(wǎng)絡。
離開廂房時,夕陽已將院子染成金色。林噙霜突然叫住我:"墨兒,你近日...在做什么生意?"
我猶豫片刻,決定不再隱瞞:"女兒接手了外祖母留下的錦繡行,還在江南開了分號。近日與海外番商也有往來。"
林噙霜倒吸一口氣:"你...你竟有這般本事?"
"多虧了外祖母的筆記。"我微笑道,"母親可知道,錦繡行如今已是汴京數(shù)一數(shù)二的綢緞莊了。"
林噙霜震驚地看著我,仿佛第一次認識自己的女兒。良久,她輕嘆一聲:"你比你外祖母還要大膽。"
"母親不反對?"
"我反對有用嗎?"她苦笑一聲,"你外祖母若在世,定會全力支持你。我...我也不能攔著你做她想做而未能完成的事。"
我心頭一暖,趁機提出:"母親,不如您也參與進來?外祖母的筆記中有些暗語,女兒看不懂。"
林噙霜眼中閃過一絲光亮:"我...我可以嗎?"
"當然!"我興奮地說,"有母親相助,咱們的商業(yè)版圖定能更快擴張!"
"咱們?"林噙霜愣了一下,隨即失笑,"好,好一個'咱們'。"
從那天起,林噙霜開始秘密參與我的商業(yè)活動。令我驚訝的是,她對數(shù)字極為敏感,算賬比我還快三分。原來她自幼隨外祖母學習,只是嫁入盛家后,這些才能被深埋心底。
一月后的深夜,我們母女正在核對賬本,林噙霜突然問道:"墨兒,你經(jīng)商賺錢,究竟為了什么?"
我放下毛筆,認真回答:"起初只是為了自立,不想重蹈前世覆轍。但現(xiàn)在..."我望向窗外的星空,"女兒想組建一支女子軍隊,還想推動朝廷立法,讓女子也能讀書科舉、為官為將。"
林噙霜手中的賬冊滑落在地:"你...你竟有這般志向?"
"母親覺得荒謬嗎?"
她沉默良久,輕聲道:"不...我只是沒想到,我的墨兒胸懷天下。"她頓了頓,"你外祖母年輕時也曾說過,若有朝一日女子能為官,她定要去戶部,好好整治那些貪官污吏。"
我心頭一熱:"那女兒就替外祖母完成這個心愿。"
林噙霜突然握住我的手:"墨兒,無論你想做什么,娘都支持你。"她的眼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堅定,"我這一生困在后宅,爭風吃醋,實在可笑。你...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轍。"
我鼻頭一酸,緊緊抱住她:"母親放心,女兒不僅會為自己爭一片天地,也會為母親謀一個自由自在的晚年。"
林噙霜在我懷中輕輕顫抖:"好...娘等著那一天。"
那晚之后,我們的商業(yè)擴張更加迅速。憑借外祖母留下的人脈和林噙霜的精明算計,我們在江南開設了三家分號,還與海外番商建立了穩(wěn)定的貿(mào)易關系。
這日,我正在錦繡行后院清點新到的蜀錦,王掌柜匆匆進來:"東家,有位趙公子求見。"
我心頭一跳:"請進來。"
趙策英一身便裝,卻掩不住通身的貴氣。他環(huán)顧四周,笑道:"盛姑娘這鋪子,比我想象的還要興旺。"
"趙公子過獎。"我行禮道,"不知公子今日前來..."
"兩件事。"趙策英壓低聲音,"其一,你托穆將軍轉(zhuǎn)交的軍餉已經(jīng)送達邊關,將士們感激不盡。"
我微微一笑:"分內(nèi)之事。"
"其二,"他神色嚴肅起來,"我父親三日后設宴,想請姑娘過府一敘。"
我心頭一震:"趙大人要見我?"
趙策英點頭:"父親聽聞你經(jīng)商有道,又心系邊關,很是欣賞。再者..."他聲音更低,"關于那位的事,父親想親自與你談談。"
我立刻明白他指的是被秘密養(yǎng)育的皇子。看來趙宗全對我的信任又進了一層。
"榮幸之至。"我鄭重應下。
趙策英又與我商談了一些商業(yè)合作事宜,主要是為邊關將士購置冬衣。臨走時,他突然問道:"盛姑娘,你為何對軍務如此上心?"
我沉吟片刻,決定坦誠相告:"公子可曾想過,若有朝一日女子也能從軍報國,該當如何?"
趙策英眼中閃過驚訝,隨即了然:"原來如此。姑娘志向遠大,策英佩服。"他正色道,"若有需要,策英愿效犬馬之勞。"
送走趙策英,我心中澎湃。有了他的支持,我的女子軍隊計劃又近了一步。
回到盛府,我立刻去找林噙霜,商量三日后赴宴的事宜。
"趙宗全?"林噙霜驚得打翻了茶盞,"他...他為何要見你?"
我將與趙策英的合作簡要說了一遍,隱去了皇室秘辛的部分。
林噙霜聽完,久久不語。最后,她長嘆一聲:"我的墨兒,竟已能與這等人物平起平坐。"她眼中泛起淚光,"你外祖母若在天有靈,定會欣慰不已。"
"母親,三日后您與我同去可好?"我突發(fā)奇想。
林噙霜連連擺手:"不可不可!我一個妾室..."
"您不只是盛家妾室,更是林知珩大人的千金,沈清梧的女兒。"我握住她的手,"母親,您難道要一輩子困在這方寸之地?"
林噙霜眼中閃過掙扎,最終搖頭:"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等你...等你真正立住腳跟,娘再與你并肩而行。"
我知道她顧慮什么,不再強求:"那女兒獨自前往。母親放心,我會謹言慎行。"
赴宴前日,老太太突然召見我。一進門,我就看到她桌上攤開的外祖母筆記。
"祖母..."我心頭一緊。
老太太示意我坐下:"墨丫頭,你近日與你母親走得很近?"
我點點頭,將我們共同經(jīng)營商業(yè)的事簡要告知,只是隱去了女子軍隊的部分。
老太太聽完,輕嘆一聲:"你外祖母在天之靈,總算可以安息了。"她從案幾取出一封信,"這是你外祖母當年留給我的,現(xiàn)在該交給你了。"
我接過信,上面寫著"吾友親啟"。老太太示意我當場閱讀:
"清梧絕筆:
吾友,霜兒托付于你,我心稍安。此生憾事,唯未能為知珩洗冤。他日若有機會,望你提點霜兒或其子女,林家冤案關鍵證據(jù)藏于蘇州老宅東墻第三塊磚下。
來世再續(xù)姐妹情誼。
清梧"
我的手不住顫抖。原來外祖母還留有這樣重要的線索!
"祖母,這..."
老太太神色凝重:"我本想將此事帶入墳墓。但看你如今作為,或許...這正是天意。"
"孫女想去蘇州一趟。"我當即決定。
老太太搖頭:"不急。你現(xiàn)在根基尚淺,貿(mào)然翻案只會引火燒身。待時機成熟,再去不遲。"
我明白她說的有理,強壓下心中激動:"孫女謹記祖母教誨。"
離開壽安堂,我立刻去找林噙霜,將信給她看。她讀完后,淚如雨下:"娘...娘到死都惦記著為父親洗冤..."
"母親放心,女兒一定會為外祖父平反。"我堅定地說。
林噙霜擦干眼淚,突然從妝奩深處取出一枚印章:"這是你外祖父的私印,我一直藏著?;蛟S...對你有些用處。"
我接過印章,只見上面刻著"林知珩印"四個篆字。這是身份的象征,有了它,我就能以林氏后人身份活動。
"多謝母親。"我鄭重收好印章,"女兒不會辜負您和外祖母的期望。"
赴宴當日,我精心打扮,既不過分華麗,也不失大家風范。趙府氣派非常,趙宗全端坐主位,氣度不凡。
"盛姑娘,久仰。"趙宗全和藹地說,"犬子常提起你,說你雖是女子,卻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
我恭敬行禮:"大人過獎。墨蘭不過是盡己所能,報效國家。"
宴席間,趙宗全詳細詢問了我的商業(yè)布局和對邊關軍需的看法。我一一作答,還提出了幾條改善軍需供應的建議。
"妙哉!"趙宗全擊節(jié)贊嘆,"若戶部那些官員有盛姑娘一半的見識,邊關將士何至于挨餓受凍!"
宴席過半,趙宗全屏退左右,只留下趙策英和我。
"盛姑娘,"他神色嚴肅起來,"策英應該與你提過那位的事。"
我點點頭:"公子略提過一二。"
"那位近日身體欠安。"趙宗全眉頭緊鎖,"太醫(yī)說是有人下毒。"
我心頭一震:"何人如此大膽?"
"不好說。"趙宗全沉聲道,"盛姑娘經(jīng)商四方,耳目靈通。若有聽到什么風聲..."
"墨蘭明白。"我鄭重點頭,"一定留心查探。"
離開趙府時,趙策英親自送我出門:"盛姑娘,父親對你很是賞識。"
"承蒙趙大人抬愛。"我輕聲道,"關于那位的事,我會盡力相助。"
趙策英猶豫片刻,突然說道:"其實...我有個想法。若那位平安長大,繼承大統(tǒng),我想提議設立女官制度。以姑娘之才..."
我心頭一跳:"公子此言當真?"
"絕無虛言。"他正色道,"我大宋人才濟濟,卻因男女之別埋沒半數(shù)。長此以往,如何與遼夏抗衡?"
我深深一禮:"若真有那一日,墨蘭愿效犬馬之勞。"
回府路上,我思緒萬千。外祖母的冤案、皇子的安危、女子為官的愿景...這一切交織在一起,讓我既感壓力,又充滿斗志。
剛到院子,云栽就匆匆迎上來:"姑娘,老太太讓您立刻去壽安堂。"
壽安堂內(nèi),老太太神色凝重:"墨丫頭,你近日是否得罪了什么人?"
我一愣:"祖母何出此言?"
"剛收到消息,有人在查探你的商業(yè)活動。"老太太沉聲道,"來者不善。"
我心頭一緊:"是...康家?"
老太太搖頭:"還不清楚。但你務必小心。你外祖母當年也是被人盯上,才..."
我鄭重點頭:"孫女會加倍謹慎。"
離開壽安堂,我立刻去找林噙霜商量對策。她聽完,竟出奇地冷靜:"該來的總會來。墨兒,娘不能再躲在后面了。"
"母親的意思是..."
"從今日起,我替你坐鎮(zhèn)錦繡行。"她堅定地說,"你專心應對趙府那邊的事。若有風吹草動,娘替你擋著。"
我眼眶一熱:"母親..."
林噙霜撫上我的臉:"娘這一生,前半段隨你外祖母東躲西藏,后半段困在盛家后宅爭風吃醋。如今...也該為自己活一回了。"
我緊緊抱住她,感受到她瘦弱的身軀中迸發(fā)出的力量。這一刻,我終于明白,重生一世,我要改變的不僅是自己的命運,還有所有被時代束縛的女子的命運。
窗外,新月如鉤。我知道,前路艱險,但我已不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