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房的磨砂玻璃將晨光篩成細碎的金砂,袁一琦的指尖懸在黃銅門把手上,昨夜雨水在溝壑間凝成蜿蜒的銀河。推開門時,驚起棲息在貝森朵夫鋼琴上的光斑,那些躍動的精靈正踩過琴鍵,在降E大調(diào)的位置聚成琥珀色的漩渦。
她嗅到空氣里漂浮著奇異的花香——不是窗外盛放的藍花楹,而是混合著雪松與荔枝的冷調(diào)香。循著香氣望去,晨霧正從敞開的雕花木窗漫進來,纏住三角鋼琴前旋轉(zhuǎn)的少女。沈夢瑤赤足踩在波斯地毯的忍冬花紋上,淺紫色裙擺掃過鎏金譜架,驚起夾在《帕格尼尼變奏曲》里的藍花楹標本。
"你的琴凳在吃糖。"沈夢瑤忽然轉(zhuǎn)身,珍珠耳墜晃碎一室晨光。她指尖拈著片半透明的玻璃紙,檸檬黃的糖紙在陽光下映出琴凳夾層里藏著的鐵盒——那是袁一琦從原校帶來的最后念想,盒蓋上還貼著褪色的比賽號碼牌。
袁一琦的耳尖驀地?zé)饋怼K匆娮约旱拿孛茴I(lǐng)地此刻堆滿稀奇古怪的物件:維也納金色大廳的節(jié)目單折成的紙鶴懸在譜架上,鑲鉆小提琴造型的八音盒正在吟唱《G弦上的詠嘆調(diào)》,還有一尊斷臂的石膏維納斯像,裂縫里插著支干枯的藍花楹。
"這是...你的藏品?"她捻起維納斯手中的羽毛筆,墨水瓶里沉淀著靛藍色的星砂。
沈夢瑤忽然掀起鋼琴罩,猩紅色天鵝絨如瀑布傾瀉。她跪坐在琴凳上調(diào)試延音踏板,后腰處的薄紗被風(fēng)掀起一角,露出腰窩處紋著的德文花體字——"Immer?zu?weit"(永遠太遠)。"每個午休時間,這里都是諾亞方舟。"她敲擊中央C鍵,音槌震落藏在共鳴箱里的銀杏葉,"承載所有無處安放的靈魂。"
袁一琦的指尖觸到冰涼的琴鍵,那些象牙白的凸起像沉睡的琴骨。當(dāng)她試圖用左手彈奏《月光》前奏時,石膏與琴鍵摩擦出沙啞的嗚咽。沈夢瑤忽然從背后環(huán)住她,帶著藥草香的手指覆上她僵硬的指節(jié):"聽,藍花楹在哭。"
窗外簌簌飄落的花雨中,袁一琦聽見極細微的破裂聲。那些藍紫色的鐘形花朵墜地時,會迸發(fā)出類似玻璃風(fēng)鈴的脆響。沈夢瑤腕間的銀鏈隨著示范動作輕顫,羽毛吊墜在琴譜上投下游動的影,像尾吞吃音符的銀魚。
"當(dāng)年我總在這兒等母親。"沈夢瑤的呼吸拂過袁一琦耳后的絨毛,"她喜歡在琴房喝下午茶,銀匙攪拌聲要配合《哥德堡變奏曲》的節(jié)奏。"
她的指尖忽然重擊和弦,驚飛棲息在窗欞的白頭鵯。鳥群振翅聲里,袁一琦看見琴譜背面用口紅寫著潦草的詩句——"當(dāng)?shù)谄叨渌{花楹破碎時,請吻醒裝睡的美杜莎。"
暮色初臨時分,水晶吊燈突然亮起。沈夢瑤從琴凳暗格取出琺瑯藥盒,薄荷綠的藥油滴在袁一琦腕間,凝成剔透的琥珀。"這是用藍花楹蜜釀的,"她旋轉(zhuǎn)瓶身露出德文標簽,"花期只有十八天的花朵,卻要用四季來遺忘。"
走廊突然傳來香根草氣息的香水味,混著高跟鞋叩擊水磨石的脆響。沈夢瑤瞳孔驟縮,將袁一琦推進鋼琴底部的空腔。透過鏤空音板,袁一琦看見鏡面高跟鞋停在地板的藍花楹汁液上,鞋尖沾著片枯萎的紫羅蘭花瓣。
"瑤瑤,林公子明天下午茶時間。"貴婦人鑲鉆的甲尖劃過琴鍵,刮出刺耳的滑音,"記得穿我送的那條Dior高定。"
沈夢瑤忽然掀開琴蓋,轟鳴的和弦震碎窗臺上的威尼斯玻璃瓶。藍花楹汁液順著大理石板流淌,在地面拼出扭曲的德文單詞——"Freiheit"(自由)。"我會準時出席,"她碾碎腳邊的紫羅蘭花瓣,"就像當(dāng)年出席母親的葬禮。"
高跟鞋聲漸遠時,袁一琦摸到鋼琴底板黏著的機票殘頁。2016年9月5日,維也納飛往上海的航班號旁,有人用血寫著"救贖"的德文。暮色透過彩繪玻璃在她掌心投下十字光斑,恍惚間她聽見十二歲的沈夢瑤在彈《離別曲》,淚水砸在琴鍵上迸裂成藍色星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