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眠》
深夜十一點,周沉又一次從床上爬起來,放棄了入睡的嘗試。他站在落地窗前,望著外面被雨水打濕的城市。霓虹燈在濕漉漉的街道上投下模糊的光暈,偶爾有車輛駛過,濺起細小的水花。
這是第七個失眠的夜晚,或者說,第七個他記得清楚的失眠夜。實際上,這樣的夜晚已經(jīng)持續(xù)了將近三個月。周沉揉了揉太陽穴,那里有一根血管正不依不饒地跳動著。鋼琴比賽在兩周后,而他連參賽曲目的一半都沒能完美地練習下來。
"該死。"他低聲咒罵,抓起外套出了門。也許散步能讓他疲憊到可以入睡。
雨水已經(jīng)停了,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泥土氣息。周沉漫無目的地走著,穿過幾條寂靜的小巷,拐角處一家亮著暖黃色燈光的小店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家花店,門口掛著"24小時營業(yè)"的木牌,在深夜里顯得格外突兀又溫暖。
鬼使神差地,他推開了門。鈴鐺清脆地響了一聲,花店里的香氣撲面而來——不是那種刺鼻的人工香精味,而是各種花朵混合在一起的、層次分明的自然芬芳。
"歡迎光臨。"一個輕柔的女聲從花叢深處傳來。
周沉循聲望去,看見一個穿著淺綠色圍裙的女孩正站在梯子上整理高處的花籃。她轉(zhuǎn)過身來,周沉看清了她的臉——不是那種驚艷的美,而是一種讓人看了就心生平靜的溫柔。她的眼睛像是盛著月光,嘴角自然上揚,好像隨時準備微笑。
"這么晚還營業(yè)?"周沉問道,聲音因為長久的沉默而有些沙啞。
女孩從梯子上輕盈地跳下來,拍了拍手上的花粉:"失眠的人比想象中多。"她走近了幾步,歪頭打量他,"你看起來像是需要幫助的那一類。"
周沉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眼下的青黑:"這么明顯?"
"像熊貓一樣明顯。"女孩笑了,從柜臺后面拿出一個玻璃瓶,里面泡著幾朵白色的花,"要試試安神花茶嗎?免費的樣品。"
周沉猶豫了一下,接過杯子。溫熱的花茶滑入喉嚨,帶著一絲清甜和說不出的寧靜感。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緊繃的神經(jīng)似乎稍微松弛了一些。
"我叫林晚。"女孩說,"這家花店是我開的。"
"周沉。"他簡短地自我介紹,"鋼琴師。"
"啊,難怪。"林晚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藝術家的失眠通常比普通人更頑固。"
周沉挑了挑眉:"你對失眠很有研究?"
"只是見多了。"林晚轉(zhuǎn)身走向一排白色的花束,"我叔叔是神經(jīng)科醫(yī)生,從小耳濡目染了一些。后來自己開了花店,發(fā)現(xiàn)很多花確實有安神效果。"她抽出一支含苞待放的白玉蘭,"比如這個,香氣能舒緩焦慮。"
周沉接過那支花,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林晚的手。她的皮膚微涼,像是清晨的露水。一種奇怪的平靜感從接觸點蔓延開來。
"你經(jīng)常這樣送花給陌生人嗎?"周沉問。
林晚搖搖頭:"只送給有需要的人。"她頓了頓,"你看起來非常需要,周先生。"
那天晚上,周沉帶著一支白玉蘭和一小包林晚配的干花回到了公寓。他按照她的指示,將花放在床頭,干花包塞在枕頭下?;ㄏ闳粲腥魺o地縈繞在房間里,比任何安眠藥都更讓人放松。
但真正讓他驚訝的是,林晚還給了他一個小小的錄音筆。"我自己錄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有時候客人需要一些聲音輔助入睡。不是什么專業(yè)的東西,就是讀讀詩。"
周沉將錄音筆連接上音響,林晚的聲音在房間里緩緩流淌: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睡眠像是溫柔的潮水,慢慢漫過你的腳踝、膝蓋、胸口..."
她的聲音不像專業(yè)播音員那樣完美,反而因為一些細微的呼吸聲和偶爾的停頓顯得格外真實。周沉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感覺自己的意識正隨著她的聲音慢慢下沉。
當陽光透過窗簾照在臉上時,周沉猛地坐起來,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睡了整整六個小時。三個月來的第一次完整睡眠。
他抓起手機,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上午十點。錄音筆還在循環(huán)播放著林晚的聲音,現(xiàn)在正讀到:"...而我會在這里,守著這些花,等你再次光臨..."
周沉關掉錄音,卻關不掉腦海中那個溫柔的聲音和那雙盛著月光的眼睛。
接下來的幾天,周沉每晚都會去林晚的花店。有時買花,有時只是坐著喝她泡的花茶。奇怪的是,即使什么都不說,只要在那個充滿花香的安靜空間里待一會兒,他就能感覺到累積了一天的緊張慢慢消散。
"你為什么選擇開24小時的花店?"第五個晚上,周沉忍不住問道。他正在幫林晚修剪玫瑰的刺,動作笨拙但認真。
林晚的手指靈活地編織著一個花環(huán):"城市里有很多夜不能寐的人。醫(yī)院、警察局、便利店都是24小時營業(yè),為什么花店不可以?"她將完成的花環(huán)輕輕放在周沉頭上,笑了,"鮮花能帶給人的安慰,有時候比藥物更直接。"
周沉沒有躲開那個花環(huán),盡管它讓他看起來有些可笑。"你是個奇怪的人。"他說,但語氣里沒有批評的意思。
"彼此彼此。"林晚回敬道,"哪個正常人會連續(xù)五天半夜來花店報到?"
周沉笑了,這是他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真心實意的笑:"我失眠。"
"我知道。"林晚的表情柔和下來,"你的眼睛里有太多未完成的音符。"
這句話擊中了周沉。他放下剪刀:"兩周后有個重要的鋼琴比賽,但我已經(jīng)三個月寫不出新曲子了。失眠毀了我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
林晚靜靜地聽著,沒有給出那些他聽膩了的建議——"喝熱牛奶"、"數(shù)羊"或者"別想太多"。她只是拿起一把尤加利葉,輕輕拂過他的前額。
"閉上眼睛。"她說。
周沉照做了。尤加利葉清涼的氣息拂過他的眉間,林晚的手指偶爾碰到他的皮膚,帶著花朵的柔軟觸感。
"音樂和花很像,"她輕聲說,"都在講述那些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東西。你的失眠不是因為缺乏睡眠,周沉,而是因為你的心太吵了。"
周沉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林晚的臉近在咫尺。她的睫毛在燈光下投下細小的陰影,眼睛里映著花店的暖光和一個小小的、驚訝的自己。
"我的心太吵了?"他重復道。
林晚點點頭:"就像一場永不結束的音樂會。有時候,你需要學會在樂章之間停頓。"她退后一步,從柜臺下拿出一個紙袋,"給你的。比錄音筆更好。"
周沉打開袋子,里面是一個手工制作的香包和幾張手寫的卡片。"薰衣草、洋甘菊和一點點佛手柑,"林晚解釋道,"放在枕頭邊。卡片上是些睡前可以讀的詩,不需要思考,只要讓文字流過你的腦海。"
周沉翻看著那些卡片,每一張都寫著不同的詩句,字跡清秀工整。最后一張不是詩,而是一行小字:"如果你需要,我在這里。"
他的喉嚨突然發(fā)緊。三個月來,所有人都在關心他能不能繼續(xù)演出、能不能寫出新曲子,只有這個花店女孩關心他能不能好好睡一覺。
"謝謝。"他說,聲音比預想的更沙啞。
林晚只是微笑:"不客氣,失眠戰(zhàn)友。"
那天晚上,周沉將香包放在枕邊,翻開第一張卡片。林晚的聲音仿佛隨著那些文字在他耳邊響起。他睡得像嬰兒一樣沉,夢里全是盛開的花朵和一段模糊卻美妙的旋律。
第二天一早,他徑直走向鋼琴,手指落在琴鍵上。三個月來的第一次,音符如泉水般自然涌出。他彈了整整一天,直到黃昏時分,一首全新的鋼琴曲完成了初稿。
周沉給它起名叫《花眠》。
傍晚七點,他帶著曲譜匆匆趕往花店,卻在門口停住了腳步。透過玻璃門,他看見林晚正在教一個小女孩如何編織花環(huán)。她的表情那么耐心,那么溫柔,陽光透過她身后的花窗,給她整個人鍍上了一層金邊。
周沉突然意識到,他不再只是為了治療失眠而來。他推開門,鈴鐺清脆地響起。林晚抬頭看見他,眼睛亮了起來。
"你看起來睡得不錯。"她說。
周沉點點頭,將曲譜遞給她:"送給你的?!痘摺?。"
林晚驚訝地接過曲譜,手指輕輕撫過那些音符:"我不會彈鋼琴。"
"我可以教你。"周沉說,"或者...我可以彈給你聽。"
小女孩好奇地看著他們:"姐姐,這是你的男朋友嗎?"
林晚的臉一下子紅了,周沉卻笑了:"不,我是她的失眠病人。"
"哦!"小女孩恍然大悟,"媽媽說,能治好你失眠的人,就是適合結婚的人!"
林晚的臉更紅了,急忙把小女孩送出門外。轉(zhuǎn)身時,她發(fā)現(xiàn)周沉正專注地看著她,眼神柔和得不可思議。
"她說得有點道理。"周沉輕聲說。
林晚假裝整理花束來掩飾自己的慌亂:"什么道理?我都沒聽清她說什么。"
周沉沒有拆穿她,只是走到那架放在角落的、裝飾用的迷你鋼琴前坐下:"想聽你的曲子嗎?"
雖然迷你鋼琴音色有限,但《花眠》的旋律依然溫柔地充滿了整個花店。那是一首關于夜晚、花朵和安寧的曲子,簡單卻深情,像是一個溫柔的懷抱。
林晚站在原地,感覺心臟在胸腔里跳得厲害。當最后一個音符落下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眶濕潤了。
"很美。"她輕聲說。
周沉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這是你的功勞。"他猶豫了一下,然后伸出手,輕輕拂去她臉頰上不知何時沾上的一片花瓣,"謝謝你,林晚。"
他的手指溫暖而略微粗糙,是常年彈鋼琴留下的繭。林晚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就在這時,天**然下起了傾盆大雨,雨點噼里啪啦地打在花店的玻璃窗上。兩人同時轉(zhuǎn)頭看向窗外,然后相視一笑。
"看來你要多待一會兒了。"林晚說。
周沉點點頭:"正好,我想多了解我的'失眠醫(yī)生'。"
林晚笑著搖頭:"我只是個賣花的。"
"不,"周沉認真地說,"你是那個讓我的世界重新安靜下來的人。"
雨聲成了最好的背景音樂,他們坐在花店的小桌前,一杯花茶,一首新曲,還有無數(shù)等待分享的故事。周沉發(fā)現(xiàn),在林晚身邊,時間變得柔軟而緩慢,就像她精心照料的花朵一樣,每一刻都值得細細品味。
當雨停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周沉幫林晚關上花店的門,兩人并肩走在濕潤的街道上。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時而交疊,時而分開。
"明天還來嗎?"林晚問,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周沉看著遠處漸漸清晰的星星:"如果你不介意一個失眠癥患者的話。"
林晚笑了:"我可能會介意一個不來的鋼琴師。"
他們在街角分別,周沉走出幾步,又轉(zhuǎn)身叫住她:"林晚!"
女孩回過頭,月光灑在她的肩頭。
"今晚...我可以夢見你嗎?"周沉問。
林晚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如果你失眠的話。"
那天晚上,周沉睡得很香,夢里全是花朵和一個溫柔的聲音。而城市的另一端,林晚躺在床上,耳邊循環(huán)播放著《花眠》的錄音,嘴角帶著甜蜜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