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象街十六號"裕昌鹽號"的銅鈴在暮色中叮當亂響,李崇山捏著《時務報》的手指節(jié)發(fā)白。窗外挑糞工的川江號子與福音堂晚禱鐘聲此起彼伏,他盯著梁啟超那句"變亦變,不變亦變",恍惚看見字縫里滲出十三年前諾水河畔的血。
"大哥!"三弟崇海撞開雕花門扇,法蘭絨西裝下擺還沾著碼頭淤泥,"榮縣鹽場又鬧事了,灶戶把英國人的鉆探機砸了!"他摘下金絲眼鏡擦拭,鏡腿刻著東京高等商船學校的櫻花紋——這是去年從長崎帶回的"文明利器"。
李崇山瞥見三弟腰間左輪槍套的銅扣,那是重慶海關(guān)道臺特批的"防匪執(zhí)照"。他忽然想起光緒十一年,劉五爺在明月峽劫英國貨船時,用的還是浸了桐油的竹矛。
"康有為在長沙辦時務學堂,我們是不是..."崇海的話被茶碗碎裂聲打斷。青花瓷片在方磚地上迸濺,驚得檐下躲雨的灰鴿撲棱棱亂飛。關(guān)公像前的長明燈忽明忽暗,映得墻上"仁義禮智信"五堂牌匾鬼影幢幢。
"酸秀才的勾當!"李崇山一腳踢翻酸枝木算盤,瑪瑙珠子滾進神龕底下,"忘了老五爺怎么折在萬縣碼頭的?洋人的鐵甲艦這會兒正過夔門!"
渝州開扈
十年前。渝州南紀門碼頭。
十五歲的李崇??s在運鹽船篷里,看著英國領(lǐng)事館的米字旗在朝天門城樓升起。江面上,"利川號"蒸汽輪的煙囪噴出黑霧,驚得沿岸纖夫?qū)χ?突突"怪叫的鐵怪物叩頭不止。
"那是渝州第一艘火輪船。"劉五爺往煙槍里塞著云土,火星照亮他胸口的"反清復明"刺青,"同治十三年,李鴻章簽的《煙臺條約》..."話沒說完,碼頭突然傳來慘叫——個背鹽工的籮筐鉤住了英國水兵的佩劍,被印度巡捕一警棍敲進江里。
當夜,白象街三十六家鹽商接到官票:"即日起,鹽運須向怡和洋行繳納統(tǒng)捐。"李崇山摸黑帶人把告示牌扔進嘉陵江,卻在油紙包里發(fā)現(xiàn)張英文報紙。劉五爺用煙槍點著洋人漫畫:"瞅見沒?咱們中國人腦殼后頭還拖著豬尾巴!"
新學舊怨
此刻。裕昌鹽號后院密室。
賬房先生舉著美孚煤油燈,墻上忽明忽暗映出保路同志會的血手印。李崇山摩挲著當年那份浸透鹵水的"川鹽股票",突然聽見暗門機關(guān)響動——竟是崇海捧著《天演論》進來。
"大哥看看這個!"崇海翻開嚴復譯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咱們鹽業(yè)要想..."話音未落,李崇山突然掐住他脖子按在祖宗牌位前:"適者?去年大足教案,洋人用適者生存當借口,殺了多少袍哥弟兄!"
牌位龕里突然掉出半截黃綢——是光緒二十一年啯嚕會攻打法國天主堂時的"替天行道"旗。崇海劇烈咳嗽著,袖口滑出張女子照片:東京櫻花樹下,穿和服的姑娘挽著個中山裝青年。
"砰!"槍聲震落梁上積灰。李崇山看著三弟左輪槍口的青煙在《時務報》上燒出個焦孔,突然發(fā)現(xiàn)梁啟超文章旁有行小字:"蜀中鹽梟李姓者,私結(jié)會黨,為患一方..."
夜半驚變】
更夫敲響三更梆時,后巷傳來川劇高腔:"明知征途有艱險,越是艱險越向前..."這是袍哥接頭的《單刀會》唱段。李崇山摸出劉五爺傳的"陰陽玉扣",在窗欞上叩出三長兩短。
黑影翻墻而入,竟是當年運鹽船上的阿貴。他如今蓄了絡(luò)腮胡,腰間別著大竹縣特產(chǎn)的"七星匕首":"總舵把子,大少爺在成都被捕了!"遞上的密信背面,血畫的五芒星還粘著半片鐵路勘測圖紙。
李崇山瞳孔驟縮。上月保寧府暗樁來報,說長子明德在尊經(jīng)書院組織"蜀學會",如今看來竟和康黨攪在一起。信紙湊近煙燈,顯出首涂改過的七絕:"伏闕難回后死心,錦江夜夜作龍吟..."
"總督衙門要拿明德祭旗!"阿貴壓低聲音,"同志會在資州劫了批德國毛瑟槍,后日丑時走沱江水路..."他突然噤聲——屋檐傳來瓦片碎裂聲,接著是重物墜地的悶響。
眾人拔槍沖出,只見個穿膠皮雨衣的漢子癱在石階上。扒開衣領(lǐng),后頸赫然烙著八卦紋章——是成都將軍衙門的"粘桿處"密探!
江霧迷霧
五更天,嘉陵江碼頭濃霧彌漫。
李崇山扮作船老大,看著苦力們往英國怡和洋行的"蜀通號"貨輪搬運桐油桶。暗艙里,二十支毛瑟槍用鹽包裹得嚴實。阿貴突然扯他衣袖:"不對勁,往年這時候該有海關(guān)稽查..."
話音未落,汽笛長鳴。濃霧中鉆出艘懸掛龍旗的炮艇,艇首站著個戴水晶墨鏡的官員——竟是重慶海關(guān)監(jiān)督赫德(注:原型為英籍海關(guān)總稅務司赫德體系下的洋員)!
"李先生,久聞裕昌鹽號有批上等井鹽。"赫德的中文帶著牛津腔,金懷表鏈在晨光中晃眼,"不過據(jù)《煙臺條約》補充條款..."他忽然掀開桐油桶,抓把鹽粒在舌尖舔了舔,"怎么是敘永礦鹽?這該繳子口稅??!"
江風掀起赫德斗篷,露出腰間鍍銀左輪。李崇山瞥見炮艇炮衣下泛著藍光的加特林機槍,突然想起劉五爺臨終那句話:"洋槍洋炮不可怕,可怕的是穿洋裝的黃皮狗!"
"大人容稟,"李崇山突然用袍哥切口高唱,"銅壺煮三江,鹽船通九州..."藏在背后的手對阿貴比劃暗號。當年劉五爺教的"水鬼符"派上用場——兩個伙計悄無聲息滑入江中。
當?shù)谝豢|陽光刺破濃霧時,江面突然漂來大群白鵝。赫德皺眉瞬間,李崇山抄起鹽鉤掀翻桐油桶,黑色油污瞬時鋪滿江面。英國水手驚呼聲中,阿貴從水下拋出火折子...
【血色黎明
火光沖天而起時,李崇山在熱浪中看見奇景:燃燒的桐油映得英國炮艇像紙扎冥船,赫德的水晶墨鏡炸裂成無數(shù)星芒。混戰(zhàn)中,他聽見三弟崇海在岸上用法語大喊:"Arrêtez! C'est un malentendu!"(住手!這是誤會!)
晨光刺破硝煙,李崇山在漂滿鹽袋的江面撈起半張《時務報》。梁啟超的檄文殘片混著血水,依稀可辨"變法之本,在育人才"字樣。他忽然明白長子明德為何甘冒奇險——那孩子在書院墻頭刻的"開民智"三個字,此刻正隨波光刺進眼底。
午后,知府衙門的海捕公文貼遍九開八閉十七門。李崇山在密室摩挲著通緝令上"啯嚕余孽"四個朱砂字,耳邊響起兩種聲音:一是崇海用留聲機放的《馬賽曲》,二是阿貴在江風中哼的袍哥調(diào)子:"舍得一身剮,要把皇帝拉下馬..."
窗外,英國領(lǐng)事館正在舉行維多利亞女王登基六十周年慶典。李崇山點燃通緝令湊近煙槍,火光中浮現(xiàn)出十三年前諾水河畔的場景:少年阿貴遞來的玉米餅上,稅吏的血正慢慢滲進《三國演義》的書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