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月餅在錢惠麗胸口硌出淺紅印子時，她正給單仰萍描眉。鏡中人的睫毛簌簌掃過她指腹，像二十年前初遇那日，落在練功房窗欞上的蝶。

"再抖要畫歪了。"單仰萍突然睜眼，鏡中倒影撞碎一池春水。錢惠麗腕間的翡翠鐲子磕在妝奩上，當(dāng)啷一聲驚破滿室暗涌的沉香。

那年中秋的月光也是這樣碎在她們之間，后臺，單仰萍捧著玉月餅遞給她，水紅裙裾掃過錢惠麗沾著油彩的戲靴："真月餅?zāi)愠圆坏?，假的倒?.."話尾被夜風(fēng)卷進云里，錢惠麗只記得那人指尖的溫度比和田玉更暖。

化妝間的門突然被撞開，驚散了鏡中交疊的影子。

"錢院，遷址方案..."小助理的聲音戛然而止。單仰萍起身時廣袖帶翻胭脂盒，朱砂濺上錢惠麗雪白的中衣，像心口洇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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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決會那日暴雨傾盆。錢惠麗摸著口袋里玉月餅的紋路，聽見單仰萍的發(fā)言像碎玉濺在青石板上："紅樓團三十七根柱子，哪根不是長在老戲迷骨頭里？"

雨絲順著琉璃瓦往下淌，在錢惠麗眼前的宣紙上暈開墨痕。她盯著提案書上"副院長錢惠麗"五個字，忽然想起演出結(jié)束后，單仰萍經(jīng)常會來她的化妝間，柔柔的喊："老公，開門呀。"

投票單傳到手邊時，翡翠鐲子磕在楠木桌上。單仰萍坐在斜對角，手上帶的檀香手串紋絲不動。錢惠麗望著她耳后那顆被脂粉掩去的朱砂痣，筆尖懸在"同意"上方顫抖。

雷聲碾過屋頂?shù)膭x那，鋼筆尖刺破紙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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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聯(lián)排《孟麗君》，單仰萍的鳳冠擦過錢惠麗額角。三十年搭檔形成的肌肉記憶背叛了理智，她伸手扶住那人后腰時，沉香混著體溫渡過來。

"小皇帝該往左半步。"單仰萍突然旋身，水袖掃過錢惠麗指尖。排練場的鏡墻映出無數(shù)個她們，每個倒影都在上演錯位的觸碰。

錢惠麗望著鏡中單仰萍繃直的脊背，忽然想起遷址風(fēng)波后某個雨夜。她摸黑走進練功房，撞見單仰萍獨自對著鏡子唱《黛玉焚稿》。水袖拋出去又垂落，唱到"真心人換得個假心人"時，鏡中人忽然轉(zhuǎn)頭望來。

她們在滂沱雨聲中僵持，直到單仰萍的珠釵墜地。錢惠麗彎腰去撿，發(fā)現(xiàn)那人繡鞋尖凝著夜雨，洇出深色的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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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幕時滿堂彩聲如潮。錢惠麗望著單仰萍側(cè)臉投在幕布上的剪影，金線刺繡的龍袍下擺與鳳裙糾纏又分開。

"我聽見了你的聲音..."單仰萍的獨白被掌聲淹沒。錢惠麗伸手去接飄落的金箔，卻觸到一滴溫?zé)岬臏I。轉(zhuǎn)頭時只看見單仰萍揚起的廣袖，孔雀羽線繡的百鳥朝鳳圖掠過她掌心。

更衣室玉簪墜地的脆響里，錢惠麗攥著碎成兩半的玉月餅。門縫漏進的月光在地上劃出銀河，對面?zhèn)鱽硪铝夏﹃捏暋Ｋ龜?shù)著單仰萍卸頭面的聲響，十二支珠釵落了十一聲響。

最后一聲響時，錢惠麗的拇指落在玉月餅的"安康"二字上。門外腳步漸遠，錢惠麗望向手中的玉月餅，這里藏著錢惠麗那顆不敢見的心。夜風(fēng)卷著尾音飄向練功房，那里掛著她們初演《紅樓夢》時的戲服，金線早已褪成蒼白的銀。

鼠標(biāo)懸在刪除鍵上時，錢惠麗聽見化妝間外傳來《舞臺姐妹》的唱段。新招的學(xué)員在走廊練習(xí)，歸合這段像根生銹的銀針，扎進她握著玉月餅的掌心。

屏幕藍光映著妝臺鏡子，照出她鬢角新生的白發(fā)。bilibili的沸騰彈幕還在眼前跳——"錢單CP鎖死""求高清修復(fù)版"，那天單仰萍的私信框突然彈出來："學(xué)生們說傳個全本留個念想？"她當(dāng)時正給玉月餅系紅繩，單手敲出"好"字時，紅繩在指節(jié)勒出深痕。

現(xiàn)在刪除鍵像鍘刀般落下，二十年前的竺春花與邢月紅化作數(shù)據(jù)碎片。錢惠麗摸著玉月餅，想起首演謝幕時單仰萍耳語："咱們這出戲，夠戲迷盤出包漿了。"現(xiàn)在她親手給這段過往打上馬賽克，就像用粉底遮住單仰萍留在她頸側(cè)的牙印。

晨會提到王派傳承時，錢惠麗的鋼筆在"她"字上洇出墨團。"單老師最近..."新來的主任剛開口，錢惠麗突然起身碰翻茶盞。嚇得旁人不敢再出聲。

"麻煩給我遞張紙。"她盯著對面空了十年的座位。以前單仰萍總會從口袋里變出繡帕，現(xiàn)在只能抓住實習(xí)生遞來的打印紙，粗糙紙面刮得掌心刺癢。

午夜雷聲驚醒人時，錢惠麗正蜷在練功房角落。玉月餅貼著心口跳得發(fā)燙，手機自動播放的《孟麗君》明星版里，飄滿"求錢單再合作"的彈幕。她哆嗦著摸到刪除歷史記錄，窗外閃電劈亮鏡墻，照見自己正在模仿單仰萍的蘭花指。

"仰萍，你會看出來'她'說的是你嗎？"玉月餅被呵氣焐出水霧，“仰萍，你也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我嗎？”錢惠麗對著月光轉(zhuǎn)動冰涼的圓玉，暗紋里藏著單仰萍刻的小字，當(dāng)年要用放大鏡才看得清，如今早被指腹摩挲得模糊——原是"長相守"，現(xiàn)像道陳年裂縫。

暴雨夜燒退時，錢惠麗夢見自己變成《舞臺姐妹》里的邢月紅。單仰萍穿著素白旗袍在鏡頭外笑："刪干凈了？"她低頭看見懷里的玉月餅裂成兩半，戲服水袖滲出血，把滿地數(shù)據(jù)碎片染成紅綾。

驚醒時月光正好移過妝奩，照見底層壓著的金蘭帖。泛黃的"錢惠麗單仰萍"五個字上，疊著這些年各種會議簽名。她突然發(fā)現(xiàn)每次寫"單"字都少一點，積年累月竟成了密密麻麻的刀痕。

晨露沾濕練功房窗臺時，錢惠麗對著鏡子唱《寶玉哭靈》。唱到"問紫鵑"突然失聲，鏡中映出身后《舞臺姐妹》的海報——她親手撕掉單仰萍那半，此刻殘破的紙邊在風(fēng)里晃，像極那年遷址表決時，單仰萍被雨打濕的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