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燈的光暈在深夜里顯得格外刺眼,汀纖手里的鋼筆在《金剛經(jīng)》的封面上戳來戳去。墨水順著筆桿倒流,在她手上留下藍黑色的印記。窗外,野貓撕咬塑料袋的聲音,像極了父親醉后的鼾聲。
周明遠的錯題本靜靜地躺在桌角,第三十七頁夾著那片銀杏葉標本。葉脈里藏著的那句“你看云時很近”,總讓她想起他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抄到“應(yīng)無所住”時,鋼筆突然漏墨,宣紙上的“心”字化作了一只振翅的烏鴉。
暴雨來得突然,汀纖赤著腳踩進雨里。睡裙很快就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貼在身上。母親扔藥瓶的動作在腦海里重播,十七遍,像卡帶的錄像。雨水沖開腐爛的菜葉,氟西汀藥片在污水里浮沉,像極了那些被她撕碎的月考卷上的蒼白句號。
“撿這個?”便利店傘檐下,周明遠推著自行車站在那里,車筐里斜插著一支折斷的玉蘭枝。汀纖蹲在雨洼里抬頭,看見他校褲膝蓋處磨出的毛邊正在滴水。那些水珠落在藥片上,把“20mg”的刻痕沖刷得愈發(fā)清晰。
復(fù)讀教室的霉斑在梅雨季里瘋長,像極了蕨類植物的形狀。汀纖第三次擦拭課桌上的奶茶漬時,周明遠將薄荷糖推過了三八線。鋁箔紙在她掌心展開,映出天花板上旋轉(zhuǎn)的吊扇葉片,像把懸在頭頂?shù)慕馄实丁?/p>
深夜的速寫本上,汀纖反復(fù)描摹藥片溶解的過程。水彩在紙面暈出灰藍色漩渦時,閣樓傳來父親踹翻矮凳的巨響。她將畫筆伸進茶杯涮洗,褐色的茶漬里突然浮起林小曼的香水味——那瓶被潑在日記本上的香奈兒五號,正在記憶里蒸騰出新的迷霧。
周明遠塞進她書包的雨傘始終未拆封。直到某個放晴的午后,汀纖發(fā)現(xiàn)傘骨縫隙卡著片銀杏葉,葉柄處系著醫(yī)用膠布,上面印有模糊的日期——正是她吞藥被送醫(yī)的那天。
高考倒計時牌翻到"77"時,汀纖在模擬卷背面畫滿破碎的玉蘭。監(jiān)考老師經(jīng)過時,她正用指甲刮擦答題卡上的奶茶漬,直到條形碼區(qū)域露出灰白的底色。周明遠提前交卷的身影掠過窗前,他總愛把校服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被家暴留下的舊疤。
汀纖蹲在浴缸邊,看著母親把診斷書撕成碎片,一張張扔進馬桶。那些寫著“中度抑郁”的紙片在水面上漂著,像極了周明遠那天遞給她藥時,他睫毛上掛著的水珠。她伸出手指,在鏡面上畫了個笑臉,水汽模糊了鏡面,那個笑臉卻越來越清晰。父親在門外用力捶門,罵聲透過門板傳來,汀纖的手抖了一下,鏡面上的水珠順著笑臉滑下來,像是哭了。
七月的蟬叫得人耳朵疼,EMS的信封送到時,汀纖手里握著美工刀,刀刃在封口上輕輕劃動。刀尖突然一轉(zhuǎn),她轉(zhuǎn)身割開了衣柜里的校服,藍白色的布料裂開,二十粒氟西汀從夾層里滾出來,噼里啪啦地落在地板上。汀纖蹲下來,一粒粒撿起那些白色的藥片,指尖觸到冰涼的地板,像是觸碰到了某種無法言說的情緒。
河堤上,周明遠騎著那輛總是掉鏈子的山地車,車筐里躺著幾朵被壓扁的玉蘭花。汀纖把錄取通知書折成紙船,手指在折痕上輕輕摩挲。周明遠站在她身邊,晚風(fēng)吹起他的校服下擺,露出一截紗布,那是昨晚他擋在母親面前時,被父親手中的酒瓶劃傷的。他忽然開口:“我報了醫(yī)學(xué)院精神科?!甭曇艉茌p,像是怕驚動了什么。
紙船漂向閘口,汀纖數(shù)著河面上的漣漪,一朵,兩朵,三十二朵。周明遠的影子在暮色里拉得很長,長到仿佛能接住她所有的眼淚。對岸的化工廠亮起了霓虹燈,河面被染成了鈷藍色,像極了氟西汀藥瓶的顏色,也像一塊正在愈合的淤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