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十七分，影視城賓館走廊的燈光昏黃。劉昱晗揉著酸痛的脖頸從電梯走出，戲服外套隨意搭在肩上。連續(xù)十八個小時的拍攝讓他每一塊肌肉都在抗議，但導演最后那個滿意的眼神讓一切值得。

拐角處，一縷光線從排練室門縫滲出。這么晚了還有人？

他放輕腳步走近，透過門縫看到一抹熟悉的月白色身影。蘇瑾。

她沒穿平日的旗袍，而是一身素黑練功服，長發(fā)高高束起，在鏡子前反復練習一段劍舞。與白天教導他時的從容不同，此刻的她眉頭緊鎖，每個動作都帶著一股狠勁，仿佛在與無形的敵人搏斗。

劉昱晗屏住呼吸。這段劍舞他從未見過——凌厲中帶著凄美，轉身時蘇瑾眼中閃過的情緒讓他心頭一震。那是他在無數演員身上尋找卻很少見到的真實痛苦。

"誰在那里？"蘇瑾突然收劍，目光如電射向門口。

劉昱晗推開門，舉起雙手："抱歉，不是故意偷看。剛收工回來看到燈亮著..."

蘇瑾緊繃的肩膀微微放松，從地上拾起毛巾擦了擦汗："劉先生。"

"叫我昱晗吧。"他走進排練室，聞到空氣中淡淡的檀香，"這段劍舞...很特別。"

"家父生前編的。"蘇瑾將木劍放回架上，語氣平靜，但劉昱晗注意到她指尖在劍柄上多停留了一秒，"《霸王別姬》的改編片段。"

劉昱晗在記憶中搜索："你父親是...?"

"蘇岳，蘇派京劇傳人。"蘇瑾背對著他整理水袖，"十年前車禍走了。"

空氣凝固了一瞬。劉昱晗不知如何接話，目光落在蘇瑾練功服后頸處露出的皮膚上——那里有一道細長的疤痕，在燈光下泛著淡白。

"這么晚還在練習？"他轉移話題。

"習慣了。"蘇瑾轉身，臉上已恢復平靜，"倒是你，明天六點通告，該休息了。"

劉昱晗笑了笑："剛結束一場重頭戲，腦子太興奮睡不著。"他指了指角落的椅子，"能看你練一會兒嗎？就當...學習。"

蘇瑾似乎想拒絕，但最終只是輕輕點頭，重新拿起木劍。這一次，她的動作慢了下來，像是在教學演示。劉昱晗安靜地看著，注意到她手腕翻轉的每個細節(jié)，以及眉宇間那一絲化不開的憂郁。

"你白天教我的水袖，我練到凌晨一點。"他突然說。

蘇瑾的動作頓了一下："為什么這么拼？"

"解雨臣這個角色..."劉昱晗斟酌著詞句，"對我來說很重要。出道五年，大部分人還覺得我只是個會擺造型的偶像。"

蘇瑾停下劍舞，認真打量他："所以你學戲曲身段，不只是為了這部戲？"

"我想證明自己能成為真正的演員。"劉昱晗的聲音低了下來，"就像你剛才那段劍舞里的情緒...真實，有重量。那是我想要的。"

排練室陷入沉默。蘇瑾將木劍放回架上，走到音響旁按了幾下。一段悠揚的京胡聲響起，是她剛才跳的那段配樂。

"看好了。"她站到鏡子前，放慢動作分解，"虞姬得知項羽戰(zhàn)敗后的心境——絕望中帶著決絕。你的解雨臣得知家族秘密時，也該有這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氣魄。"

劉昱晗站起來，跟著她的動作比劃。蘇瑾沒有阻止，反而走到他身后，雙手扶正他的肩膀："這里要沉下去...對。"

她的手掌溫暖干燥，與白天的微涼不同。劉昱晗能聞到她發(fā)間淡淡的桂花香。

"再來一次。"蘇瑾退后一步。

就這樣，凌晨三點的排練室里，一個教得認真，一個學得專注。當劉昱晗終于完成一套基本流暢的動作時，窗外已泛起魚肚白。

"不錯。"蘇瑾關掉音樂，簡單評價。

但劉昱晗看到她唇角微微上揚——這是兩天來他見過的第一個接近微笑的表情。

"蘇老師，"他突然問道，"拍完這部戲后，我能去你的工作室看看嗎？我想多了解戲曲。"

蘇瑾正在收拾東西的手停住了："為什么？"

"好奇。"劉昱晗撓撓頭，"而且...我覺得戲曲能幫我成為一個更好的演員。"

蘇瑾靜靜看了他幾秒，從包里取出一張名片遞給他："地址在上面。來之前打電話。"

名片很樸素，白底黑字，只有"蘇瑾戲曲工作室"和一個電話號碼。劉昱晗如獲至寶，小心地放進錢包。

"謝謝。我保證不會打擾你工作。"

蘇瑾拎起背包走向門口，在門前停頓了一下："明天——不，今天下午我沒空。祖父要做檢查。"

"需要幫忙嗎？"話一出口劉昱晗就后悔了——太過冒昧。

果然，蘇瑾的背影明顯僵硬了："不必。"

門輕輕關上，留下劉昱晗一人站在空蕩的排練室，指尖還殘留著木劍的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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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的周六上午，劉昱晗按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位于老城區(qū)一棟舊式洋房里的蘇瑾工作室。推開雕花鐵門，院內一株老梅樹下，蘇瑾正在指導幾個孩子練習基本功。她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和黑色練功褲，頭發(fā)隨意扎成馬尾，比工作時年輕許多。

"下腰時注意呼吸..."她的聲音溫和而有耐心，與教導劉昱晗時的嚴厲判若兩人。

一個小女孩動作不穩(wěn)差點摔倒，蘇瑾迅速扶住，輕聲鼓勵。陽光透過梅樹葉縫灑在她臉上，那一刻她笑得如此自然，劉昱晗站在門口不忍打擾。

"劉先生？"蘇瑾終于注意到他，表情恢復了平日的克制，但眼神比在劇組時柔和。

孩子們好奇地打量著這位戴著鴨舌帽和口罩的高挑男子。劉昱晗摘下口罩，蹲下身與他們平視："你們好，我是蘇老師的學生。"

"真的嗎？"一個小男孩瞪大眼睛，"可蘇老師說她的學生都要從五歲開始練！"

劉昱晗笑了："所以我學得很辛苦啊。"

蘇瑾拍拍手："今天的晨課到此為止。下周記得把《梨花頌》前四句背熟。"

孩子們整齊地鞠躬告別，有個小女孩臨走前還偷偷塞給劉昱晗一顆水果糖。

"你教孩子？"劉昱晗環(huán)顧四周。小院被打理得古雅精致，角落里放著石桌石凳，墻上掛著幾幅戲曲臉譜。

"周末班，不收錢的。"蘇瑾領他走進里屋，"附近老鄰居的孩子，想讓他們接觸傳統(tǒng)文化。"

工作室內部讓劉昱晗驚訝——外面看是老舊洋房，里面卻設計得現代而專業(yè)。一整面墻的鏡子和把桿顯然是練功區(qū)，另一側是陳列架，上面整齊擺放著各種戲曲服飾、樂器和道具。最里側是一張紅木書桌，堆滿了書籍和筆記。

"這些都是你收集的？"劉昱晗小心翼翼地觸摸一件繡工精美的戲服。

"大部分是祖父和父親留下的。"蘇瑾遞給他一杯茶，"有些是我自己添置的。小心那件，是梅蘭芳先生當年穿過的《貴妃醉酒》復制品，僅此一件。"

劉昱晗立刻縮回手，轉而欣賞旁邊陳列的面具："太精致了...每個表情都不一樣。"

"這是'變臉'用的。"蘇瑾取下一個面具示范性地在臉前一晃，瞬間換上了另一個，"川劇絕活，我只會皮毛。"

面具后的她眼神靈動，與平日判若兩人。劉昱晗看得出神，差點忘了鼓掌。

"想試試嗎？"蘇瑾遞給他一個簡單的半截面具。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劉昱晗仿佛回到了童年——蘇瑾耐心地帶他認識各種樂器、服飾和道具，講解背后的故事。當她談起戲曲時，眼中閃爍的光芒讓她整個人都鮮活起來。劉昱晗發(fā)現她左頰有個若隱若現的小酒窩，只有在真笑時才會出現。

"這一套頭面是我曾祖母傳下來的。"蘇瑾打開一個紅木匣子，里面整齊排列著精致的發(fā)飾，"點翠工藝，現在會做的人不多了。"

劉昱晗小心地拿起一支簪子："真漂亮...這藍色像是活的。"

"翠鳥羽毛做的。"蘇瑾的聲音突然低沉，"現在禁止使用了。這些是絕版。"

她輕輕合上匣子，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嬰兒。那一刻劉昱晗突然理解了她對傳統(tǒng)的執(zhí)著——這不僅是職業(yè)，更是血脈相承的使命。

"你為什么會答應來劇組指導？"他忍不住問，"看起來你更愿意待在這里。"

蘇瑾將匣子放回柜中，沉默了片刻："祖父的醫(yī)藥費。影視圈出手大方。"

直白的回答讓劉昱晗啞然。他想起凌晨看到的那段充滿痛苦的劍舞，和現在站在他面前為醫(yī)藥費奔波的年輕女子。

"抱歉，我不該——"

"沒關系。"蘇瑾打斷他，走向書桌，"來看看這個。"

桌上攤開著一本厚重的相冊。蘇瑾翻到中間一頁，指著一張老照片：舞臺上，一位英姿颯爽的武生凌空躍起，背后旌旗招展。

"祖父年輕時，《長坂坡》的趙云。"她指尖輕撫照片，"他現在偶爾清醒時，還會哼唱這段。"

劉昱晗湊近看，發(fā)現照片角落標注著"1953年"："哇，這真是...傳家寶啊。"

"嗯。"蘇瑾又翻了幾頁，停在一張全家福上——年輕的父母抱著約莫五六歲的小女孩，身后站著精神矍鑠的老人。小女孩扎著兩個小揪揪，對著鏡頭笑得見牙不見眼。

"這是你？"劉昱晗指著小女孩。

蘇瑾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懷念："最后一次全家福。三個月后，父母去外地演出，回來的路上..."

她沒說完，但劉昱晗明白了。他突然很想擁抱眼前這個把悲傷藏得如此之深的女子，但最終只是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臂。

"所以你和祖父...?"

"相依為命。"蘇瑾合上相冊，"他把我養(yǎng)大，教我戲曲?，F在輪到我照顧他了。"

書桌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蘇瑾看了一眼來電顯示，迅速接起："李醫(yī)生？...是，我在家...好的，馬上過來。"

她掛斷電話，臉色變了："祖父肺部感染，需要住院。"

"我送你去醫(yī)院。"劉昱晗不假思索地說。

這次蘇瑾沒有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