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的呼吸聲最近變得更深、更沉,像是每一次吸氣都需要調(diào)動全身的力氣。
他睡著的時候,我常常盯著他的胸口看——那里的起伏不再規(guī)律,有時急促得像是奔跑后的喘息,有時又緩慢得近乎停滯,仿佛他的肺在一點點忘記如何工作。
今天下午,我在沙發(fā)底下找出一個盒子,里面全是牛皮紙信封 ——十幾封信,每一封都寫著我的名字,筆跡從工整到潦草,時間跨度長達兩年。
我蹲下身,手指發(fā)抖地撿起最近的一封。信封上有輕微的褶皺,像是被人反復(fù)拿起又放下。
「小滿:
如果你看到這封信,說明我終于沒能繼續(xù)瞞下去。
最近呼吸變得很費力,尤其是夜里。你睡在旁邊的時候,我常常要數(shù)著秒熬過那些漫長的停頓,怕你發(fā)現(xiàn)我其實喘不上氣。
**醫(yī)生說,這種情況會越來越糟。我想過告訴你,但每次看到你笑著給我煮溏心蛋的樣子,就又咽回去了。
對不起,又騙了你。
——默」
信紙在我手里微微發(fā)顫。我咬住嘴唇,繼續(xù)拆開下一封。
「小滿:
今天去復(fù)查,肺功能又降了5%。醫(yī)生建議我提前準備家用呼吸機,說以后可能連自主呼吸都困難。
回來的路上,我坐在公園長椅上,試著憋氣一分鐘——想提前體驗一下那種感覺。結(jié)果30秒就眼前發(fā)黑,差點從椅子上栽下去。
真狼狽啊。
我不想你看到那樣的我。
——默」
眼淚砸在信紙上,我甚至沒有覺察自己哭了,淚水暈開了墨跡。
突然,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從陽臺傳來。我沖出去,看到陳默彎著腰,手死死抓著欄桿,指節(jié)泛白。他的肩膀劇烈聳動,每一次咳嗽都像是從肺里硬擠出來的,帶著濕重的雜音。
"默默!"我扶住他,手掌貼上他的后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嶙峋的脊椎和痙攣的肌肉。
他擺擺手想表示沒事,卻咳得更厲害,最后一口暗紅的血沫濺在掌心。他的瞳孔猛地收縮,下意識把手藏到身后,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沒事,"他喘著粗氣說,嘴角還掛著血絲,"只是……牙齦出血。"
他的謊言如此拙劣,連呼吸都在背叛他——短促、破碎、帶著細微的顫音。
我看著他慘白的臉色和泛青的嘴唇,突然想起信中那句「我不想你看到那樣的我」。
可我已經(jīng)看到了。
而且,我要一直看下去。
夜里,陳默的呼吸變得更加困難。
他側(cè)躺在床上,鼻導(dǎo)管連著氧氣機,但胸口的起伏仍然又淺又快。我打開床頭燈,發(fā)現(xiàn)他的瞳孔因為缺氧而微微擴散,額頭上覆著一層冷汗。
"要叫救護車嗎?"我摸出手機,聲音發(fā)抖。
他搖頭,手指輕輕勾住我的衣角:"……等……十分鐘……"
他在等藥效發(fā)作。
我盯著時鐘,看著秒針走過十圈。這十分鐘里,他的呼吸聲成了世界上最殘酷的計時器——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輕微的喉鳴,像是空氣在穿過狹窄的縫隙;每一次呼氣都拖得很長,末尾還帶著不祥的停頓。
第九分鐘時,他的指尖開始發(fā)紫。我再也忍不住,撥通了急救電話。
救護車來的時候,陳默已經(jīng)陷入半昏迷狀態(tài)。醫(yī)護人員給他戴上面罩,高流量的氧氣沖進他的肺部,發(fā)出嘶嘶的響聲。他的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像是溺水的人終于浮出水面。
"慢性呼吸衰竭的急性加重,之前有過一次?"醫(yī)生翻著他的病歷,"需要住院觀察。"
我點點頭,麻木地收拾住院用品。在抽屜最里層,我又發(fā)現(xiàn)了一封信,日期是昨天。
「小滿:
今天你睡著的時候,我盯著你的睫毛看了很久。
我的呼吸越來越不聽話了,有時候明明想深吸一口氣,結(jié)果只吸到一半就卡住,像是有人突然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怕哪天夜里,我就這樣憋著氣再也醒不過來,連句再見都來不及說。
所以先寫在這里吧——
再見,我的小滿。**
還有,對不起,又嚇到你了。
——默
我的眼淚徹底決堤,滴在信紙上,和昨晚他咳出的血沫痕跡重疊在一起。
三天后,我們出院回家。
陳默的病情暫時穩(wěn)定,但醫(yī)生明確表示,他的肺功能已經(jīng)不到正常人的30%。"以后每一次感冒都可能致命,"醫(yī)生這樣說的時候,陳默的表情平靜得可怕,"建議你們提前討論一下……最后的治療方案。"
回家的車上,陳默一直看著窗外。他的呼吸比住院前更費力了,即使戴著鼻導(dǎo)管,每次吸氣時鎖骨上方都會凹陷下去,形成一個可怕的深坑。
"……信,"他突然開口,聲音嘶啞,"你都看了?"
我握緊方向盤,點了點頭。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輕輕嘆了口氣:"……本來想藏到最后的。"
"為什么?"我問,"為什么寧可寫信也不肯當面告訴我?"
車窗外的陽光照在他的側(cè)臉上,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的陰影。他的喉結(jié)滾動了幾下,才艱難地回答:
"……因為看著你的眼睛……我說不出口。"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他寧愿把最痛苦的話寫在紙上,也不敢親口對我說,怕看到我哭,怕我崩潰,怕我承受不住。
可他想過嗎?那些未寄出的信,那些他獨自咽下的恐懼,才是真正讓我崩潰的東西。
回到家,我把所有信都攤在餐桌上,像上次攤開藥盒一樣。陳默坐在對面,氧氣機的軟管蜿蜒在地板上,像一條透明的蛇。
"以后,"我深吸一口氣,"有話當面說,好嗎?"
他望著我,眼眶發(fā)紅,最終輕輕點頭:"……好。"
他的承諾伴隨著一陣急促的喘息,像是肺部在抗議。他沒有掩飾,沒有假裝,只是讓我看著他掙扎,看著他呼吸,看著他活著。
夜里,他的呼吸聲再次變得不規(guī)律。我躺在他身邊,耳朵貼在他胸口,聽著那顆倔強的心臟跳動聲。
"……小滿。"他突然叫我,聲音很輕。
"嗯?"
"……下次憋氣的時候,"他半開玩笑地說,"你記得……幫我記時。"
我的眼淚瞬間涌出,但這次我忍住了哽咽:"好,我數(sh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