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發(fā)不斷下沉，像被睡意吸住的沼澤。電視的光在眼皮上爬——明滅的、疲憊的潮汐。某個下午就這樣，滑進抱枕的皺褶里，成為無人拾起的彎曲的餅干屑。

阿玥的書包掛在門后第三顆釘子上，帆布表面已經(jīng)積了層薄灰，像蒙著層半透明的紗。拉鏈上掛著的小熊掛墜靜止不動，再也不會隨著她的腳步歡快地搖擺。母親每天仍會按時熨燙那套黑白相間的校服，蒸汽熨斗劃過布料時發(fā)出的"嘶嘶"聲，總讓阿玥錯覺下一秒就要背上書包沖出家門。

窗外的懸鈴木開始落葉了。金黃的葉片擦著玻璃滑落時，會短暫地擋住操場的方向。但孩子們的笑聲還是會穿透雙層玻璃，在阿玥的日記本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寫字的力道越來越重，鋼筆尖常常劃破紙頁，墨水洇開的痕跡像極了那天在校服上蔓延的血漬。

阿玥的美工刀收藏躺在書桌最底層的抽屜里，十二把不同型號的刀具排列得整整齊齊。她最喜歡的那把德國產(chǎn)全鋼美工刀，刀身有著精密的刻度標識，旋鈕轉(zhuǎn)動時會發(fā)出令人安心的"咔嗒"聲。每個周末，她都會用絨布仔細擦拭每一把刀，直到能照見自己放大的瞳孔。

事故發(fā)生在周三的體育課后的課間。她正把玩著新入手的限量版鈦合金美工刀，刀片伸出恰到好處的5毫米長度。同桌小航突然從背后拍她肩膀時，那把刀正在她指間旋轉(zhuǎn)出一道漂亮的銀弧。

阿玥永遠記得那一刻的觸感——刀尖劃過校服布料時輕微的阻滯感，接著是令人心驚的順滑。在其他同學的尖叫聲中，她看見血珠沿著那道十厘米長的傷口滲出來，在白色校服上綻開一串刺目的紅點。她突然想起上周生物實驗課，自己在顯微鏡下觀察到的毛細血管網(wǎng)，那些細密分叉的紅色河流。

停學后的第三周，阿玥開始反復做同一個夢。夢里她站在教務處那面貼滿規(guī)章制度的白墻前，金屬折疊椅的棱角硌得她大腿生疼。班主任的聲音和醫(yī)務室消毒水的氣味混在一起："你知道美工刀劃傷動脈有多危險嗎？"而現(xiàn)實中，父母把她的收藏盒鎖進儲物柜時，那把老式鐵鎖發(fā)出的"咔嗒"聲，至今仍在午夜時分準時響起。

某個失眠的深夜，月光下，她取出她自己藏的那把最鋒利的美工刀。她伸出早已傷痕累累的左手，刀刃在手腕內(nèi)側(cè)劃下傷痕時，在以往疼痛總像電流般竄上脊椎，如今卻已毫無感覺，帶來奇異的解脫感。血珠滲出時，她終于能順暢地呼吸了。

"阿玥！你在干什么？"母親驚恐的聲音突然炸響。浴室門被猛地推開時，阿玥正慌亂地用毛巾按住手腕上新鮮的傷口。母親跌坐在地，顫抖的手指觸碰到瓷磚上未干的血跡，發(fā)出小獸般的嗚咽。那個瞬間，阿玥看見母親眼中倒映著自己蒼白的臉——像一把生銹的美工刀，鈍得割不破任何東西，卻依然固執(zhí)地傷害著所有人。

晨光每天準時造訪阿玥的臥室，先親吻窗臺上的多肉植物，再為抽屜里的美工刀鍍上金邊。書桌上的電子日歷已經(jīng)顯示"31天"，但班主任上周家訪時說的"再觀察一段時間"依然沒有確切期限。阿玥用指甲刮擦著美工刀表面的灰塵，突然意識到時間才是世上最鋒利的刀刃——它把"暫時反省"削成"漫長刑期"，將"無心之失"雕刻成"永久印記"。而抽屜里那些曾經(jīng)令她著迷的精密機械，如今都成了銹跡斑斑的刑具。

心理醫(yī)生的辦公室里，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畫出等距的條紋。阿玥卷起袖子，露出手腕上淡粉色的疤痕。"你知道嗎，"醫(yī)生推了推眼鏡，"傷口愈合時，新生的皮膚會比原來的更堅韌。"窗外的懸鈴木又落下一片葉子，阿玥突然想起儲物柜里那些美工刀——或許有一天，她能把它們重新擦亮，不是作為傷人的兇器，而是作為測量成長的標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