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侍寢那晚,阿姐親自來伏幸宮為我梳妝。
“抬頭?!卑⒔隳笾业南掳?,用細(xì)毛筆蘸了胭脂,在我眼角輕輕描畫。她的手指冰涼,帶著淡淡的茉莉香,“陛下喜歡女子眼角有一點紅,像是哭過的樣子?!?/p>
銅鏡中的我面容精致得不像真人,黛眉如遠(yuǎn)山,朱唇似櫻桃,尤其是姐姐為我點綴的眼角,那抹紅暈恰到好處,既不失端莊,又添了幾分楚楚可憐的風(fēng)情。
“阿姐……”我有些不安地抓住她的手腕,“我害怕?!?/p>
阿姐的手頓了頓,然后繼續(xù)為我整理鬢角的碎發(fā):“怕什么?”
“怕陛下不喜歡我,怕……怕讓阿姐失望?!蔽业穆曇粼絹碓叫?。
阿姐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帶著我看不懂的情緒:“傻丫頭,陛下一定會喜歡你的?!彼┥碓谖叶呡p聲道,“你比我漂亮,也比我會討人歡心?!?/p>
沒等我回答,殿外已傳來太監(jiān)的通報聲。姐姐最后為我正了正發(fā)間的金步搖,退后一步上下打量我,滿意地點點頭:“去吧,不要害怕,按嬤嬤教的去做就好?!?/p>
那夜的紅燭燃到天明。
宋川比我想象中溫柔,卻也更加危險。他的指尖像帶著火種,所到之處皆燃起我陌生的熱度。當(dāng)他吻我眼角那抹胭脂時,低聲說了句:“比阿書還要動人?!?/p>
這句話本該讓我欣喜,卻莫名在心頭刺了一下。
侍寢后的賞賜如流水般送入伏幸宮。蜀錦十匹,南海明珠一斛,還有一對象牙雕的并蒂蓮。
“主子,陛下這是把您當(dāng)心頭肉??!”云靈一邊清點賞賜一邊驚嘆,“聽說連念德妃都沒得過這么貴重的禮?!?/p>
我心中泛起異樣的情緒,正想叫人撤下賞賜,阿姐卻來了。
“阿姐!”我急忙起身相迎,卻見她站在門口,目光落在那些賞賜,表情有一瞬間的凝固。
“南海明珠……”阿姐輕聲,嘴角揚(yáng)起完美的弧度,“陛下待婳兒真好?!?/p>
我忽然覺得那珠子刺眼起來:“阿姐若喜歡,不如……”
“胡鬧。”阿姐打斷我,“陛下賜你的東西,怎能轉(zhuǎn)贈他人?”她走進(jìn)內(nèi)室,示意我坐下,“我來是告訴婳兒,陛下剛下了口諭,晉你為良人。”
“良人?”我吃驚地瞪大眼睛,“可我才才初次侍寢……”
阿姐端起茶盞,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的表情:“陛下說你‘秉性敏慧,知書達(dá)禮’,破格晉封?!彼盗舜挡枘?,“初次承寵就從八子升到良人,本朝你是頭一個。”
我本該高興的,可阿姐平靜的語氣讓我莫名心慌。我偷偷觀察她的側(cè)臉,發(fā)現(xiàn)她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像是許久沒睡好。
“阿姐……”我小心翼翼地開口,“你是不是生我氣了?阿姐若不開心,婳兒日后再不去了……”
阿姐放下茶盞,詫異地看了我一眼:“怎么會?”她伸手撫平我衣襟上的褶皺,“阿姐的婳兒受寵,阿姐高興還來不及?!?/p>
可當(dāng)她收回手時,我分明看見她指尖微微發(fā)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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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陛下來后宮的次數(shù)明顯增多,但去鳳儀宮的卻越來越少。每次請安時,我都能感受到其他妃嬪投來的或嫉妒或探究的目光。尤其是念德妃——那個懷有龍嗣的女人,看我的眼神活像要把我生吞活剝了。
“瑜良人近日氣色真好?!币淮握埌矔r,念德妃撫著自己隆起的肚子,意有所指,“到底是年輕,夜夜承歡也不見疲態(tài)。”
殿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我捏緊了手中的帕子,正欲回?fù)?,卻聽阿姐淡淡開口:“德妃有孕在身,還是少操心他人為妙。本宮記得太醫(yī)說過,憂思過重對胎兒不利?!?/p>
念德妃臉色一變,訕訕地住了口。我偷偷看向阿姐,她卻始終沒給我一個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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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昭三年十月初九,念德妃發(fā)動了。
那天原本是個極好的晴天,秋高氣爽,萬里無云。我正在御花園賞菊,忽見宮女太監(jiān)們匆匆奔走,一問才知念德妃要生了。
“不是說還有半個月嗎?”我疑惑道。
云靈壓低聲音:“聽說是晨起散步時摔了一跤,提前發(fā)動了。太醫(yī)們都趕去玉芙宮了?!?/p>
我立刻起身:“去玉芙宮?!?/p>
玉芙宮內(nèi),阿姐正指揮著宮女們準(zhǔn)備生產(chǎn)所需的一應(yīng)物品,神色鎮(zhèn)定自若。
玉芙宮外已圍滿了人。太后、皇帝都在正殿等候,各宮嬪妃按位分依次排列。我跟在阿姐身后,向陛下和太后行禮后,默默站到一旁。
殿內(nèi)不時傳出念德妃撕心裂肺的喊叫聲,聽得人毛骨悚然。我偷眼看向陛下,只見宋川面無表情地坐在首位,手指卻無意識地在扶手上敲擊。
忽然,一聲炸雷響徹云霄,震得殿內(nèi)燭火搖曳。我嚇了一跳,轉(zhuǎn)頭看向窗外——方才還晴空萬里的天空,此刻竟烏云密布,黑壓壓的如同夜幕提前降臨。
“這……”太后皺眉,“晴天霹靂,恐非吉兆啊。”
皇帝的臉色更加陰沉了。我好像看見阿姐垂著頭,唇角卻幾不可察地抿了抿。
又過了約莫一個時辰,一聲嬰兒啼哭終于從內(nèi)殿傳出。接生嬤嬤滿臉喜色地跑出來報喜:“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念德妃娘娘誕下了一位健康的小皇子!”
殿內(nèi)眾人紛紛下跪道賀,我也跟著行禮,卻聽見皇帝淡淡地問了一句:“念德妃如何?”
“回陛下,娘娘無恙,只是力竭睡去了。”
宋川“嗯”了一聲,起身道:“朕去看看?!闭f完便向內(nèi)殿走去,臉上竟無半分喜色。
我疑惑地看向阿姐,卻見阿姐正溫言安撫太后:“母后不必憂心,晴天霹靂雖不常見,但小皇子哭聲洪亮,定是個有福氣的。”
太后嘆了口氣:“但愿如此。”
回鳳儀宮的路上,我與阿姐同乘一輦。阿姐一直沉默不語,直到輦駕遠(yuǎn)離人群,她才輕聲道:“陛下好像不是很開心?!?/p>
我點頭:“我也注意到了。按理說第一個皇子誕生,陛下應(yīng)該……”
“噓?!卑⒔阃蝗淮驍辔?,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不該說的話別說,皇子降生,陛下定然是高興的?!?/p>
“婳兒知道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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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昭四年·一月
近來我身子多有疲乏,總是嗜睡。云靈為我請了太醫(yī)來把脈。
太醫(yī)院院首徐太醫(yī)跪在我面前,花白的胡子激動得直顫:“恭喜瑜主子,這是喜脈?。 ?/p>
我手中的茶盞“當(dāng)啷”一聲落在案幾上,溫?zé)岬牟杷疄R在裙擺上也渾然不覺。手指不自覺地?fù)嵘仙星移教沟男「?,那里正孕育著一個小小的生命——我和宋川的孩子。
“當(dāng)真?”我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千真萬確!”徐太醫(yī)叩首,“老臣行醫(yī)四十載,斷不會診錯喜脈。主子脈象流利如珠,已有一月有余的身孕了?!?/p>
云靈和綰夏立刻跪地賀喜,臉上是掩不住的喜悅。我怔怔地望著窗外的梅樹,早春的花苞剛剛冒頭,點點粉白綴在枝頭,就像我此刻心中冒出的無數(shù)個念頭——驚喜的、忐忑的、期待的和恐懼的,全都擠在一起,讓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消息傳得飛快。不到一個時辰,陛下的賞賜就如流水般送進(jìn)了伏幸宮。南海珊瑚樹、西域夜明珠、江南云錦緞……還有一對羊脂玉雕的送子觀音,玉質(zhì)溫潤,在陽光下幾乎透明。他還讓兩個極好的太醫(yī)來負(fù)責(zé)我這胎,又撥了幾個侍女。
“主子,陛下這是高興壞了!”云靈一邊登記禮單一邊笑道,“嬪妃初次有孕,按例都會晉一級位分??磥磉^不了多久,掖庭就會派人來宣旨了!”
我抿嘴笑了笑,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玉觀音光滑的表面。晉位……是啊,按宮規(guī),初次懷孕的嬪妃一般是會晉位的,若是這次晉為從五品淑人,待我生產(chǎn)后,就能自己撫養(yǎng)孩子了。
不多時,阿姐來了。她身后跟著一長串宮女,每人手中都捧著精致的錦盒。
“都是些安胎的補(bǔ)品。”阿姐拉著我的手坐下,眼中閃爍著柔和光芒,“血燕窩、老山參、雪蛤膏……還有這個,”她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瓷瓶,“每日一粒,能安胎定神?!?/p>
我接過瓷瓶,觸手冰涼。瓶身上貼著紅紙,上面是阿姐娟秀的字跡:“安胎丸”。
“謝謝阿姐?!蔽铱吭谒珙^,像小時候那樣撒嬌,“阿姐,婳兒好怕……”
阿姐輕輕撫摸我的頭發(fā):“怕什么?有阿姐在呢?!彼氖只轿腋共?,動作輕柔得像在觸碰易碎的瓷器,“我們婳兒都要做娘親了?!?/p>
那一刻,阿姐眼中的柔情幾乎讓我落淚。她曾經(jīng)也是這樣期待著屬于自己的孩子吧?可入宮多年,始終未能如愿……
“阿姐……”我握住她的手,想說些安慰的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阿姐卻先笑了:“傻丫頭,這是高興的事,怎么眼睛紅了?”她拍拍我的臉,“你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養(yǎng)好身子,其他什么都別想?!?/p>
我點點頭,將瓷瓶緊緊攥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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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孕吐開始嚴(yán)重起來,每日晨起都要嘔得昏天黑地。奇怪的是,按說懷孕就該晉位的旨意卻遲遲未到。
“主子別急,”云靈寬慰我,“許是陛下近來朝務(wù)繁忙,一時耽擱了。”
我倚在窗邊,望著院中海棠樹上新發(fā)的嫩芽,心中隱隱不安。按理說,阿姐作為皇后,應(yīng)該會提醒陛下才對……
又過了七日,我實在按捺不住,決定去鳳儀宮找阿姐說說話。春日的陽光暖融融的,我讓云靈扶著,慢慢走在宮道上。經(jīng)過一處轉(zhuǎn)角時,忽然聽見假山后傳來宮女的竊竊私語。
鳳儀宮近在眼前,守門的宮女見是我,正要行禮通報,我擺擺手示意不必。阿姐向來許我自由出入,這些虛禮能免則免。
剛走到正殿門外,忽然聽見里面?zhèn)鱽硭未ǖ穆曇簦?/p>
“嬪妃初次有孕,按理來說是要晉一級的。朕前些日子朝政繁忙,疏忽了此事。阿書怎么想?婳兒是阿書的妹妹,若要越級晉封也未為不可?!?/p>
我腳步一頓,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角。
阿姐溫柔的聲音隨即響起:“陛下如此抬舉婳兒,臣妾心里自然是高興的?!彼恼Z調(diào)舒緩如春風(fēng),“但臣妾覺得,婳兒才入宮不久,先前伺候陛下已經(jīng)升了位分,資歷未滿一年,如今再次晉封,怕是會平白給婳兒招來禍端。不如先按著,等婳兒生下孩子再晉封?”
我如遭雷擊,耳邊嗡嗡作響。阿姐……是在阻止我晉位?
“阿書考慮周到,只是要委屈婳兒了?!彼未ǖ穆曇衾飵е鴰追謶z惜。
“臣妾會照顧好婳兒的?!苯憬愕恼Z氣篤定得不容置疑,“都說樹大招風(fēng),婳兒還小,臣妾不想婳兒受到傷害?!?/p>
我后退幾步,險些踩到裙擺。腹中突然一陣抽痛,讓我不得不扶住廊柱才穩(wěn)住身形。孩子……我的孩子若在我這個良人位分下出生,按宮規(guī)將沒有資格留在我身邊撫養(yǎng)……
“主子?您怎么站在這里?”鳳儀宮的掌事宮女春桃從回廊另一端走來,驚訝地看著我蒼白的臉色,“您不舒服嗎?奴婢這就去稟報娘娘……”
“不必!”我急忙制止,強(qiáng)擠出一個笑容,“我剛到,正要進(jìn)去呢?!?/p>
春桃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還是轉(zhuǎn)身去通報了。我深吸一口氣,撫平衣襟上的褶皺,努力讓表情恢復(fù)自然。腹中的抽痛已經(jīng)緩解。
阿姐迎出來時,臉上是完美的關(guān)切:“婳兒,臉色怎么這么差?快進(jìn)來坐下?!?/p>
宋川也在殿內(nèi),見我進(jìn)來,眼中閃過一絲不自然:“瑜良人來了?!?/p>
我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禮,眼角余光掃到案幾上攤開的奏折——是禮部關(guān)于后宮嬪妃晉封的折子,朱批尚未落下。
“臣妾打擾陛下和娘娘議事了。”我低著頭,聲音比平時更加輕柔。
“說什么傻話?!卑⒔憷易剿磉?,親手倒了杯熱茶給我,“正和陛下說起你呢。你有孕在身,要多注意休息?!?/p>
我接過茶盞,借著氤氳的熱氣掩飾自己顫抖的雙手。茶水入口,明明是上好的龍井,卻嘗不出半分滋味。
“瑜良人近來胃口可好?”宋川問道,目光落在我尚未顯懷的腹部。
“回陛下,臣妾一切都好?!蔽覐?qiáng)迫自己抬頭,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羞澀笑容,“就是晨起時有些不適,太醫(yī)說這是正常的。”
宋川點點頭,又說了些關(guān)懷的話。我機(jī)械地應(yīng)答著,心思卻全在剛才聽到的對話上。姐姐為什么要這么做?她明明知道位分對我有多重要……
離開鳳儀宮時,春日的陽光依然明媚,可我卻覺得渾身發(fā)冷。云靈扶著我慢慢往回走,不時擔(dān)憂地看我一眼。
“主子,是不是娘娘說了什么讓您不高興的話?”
我搖搖頭,手指無意識地?fù)嶂「?。阿姐所說的好像沒什么錯,資歷尚淺就頻頻晉位,確實容易招人嫉恨。可是……若此次不晉封,來日生下了孩子,我就沒有撫養(yǎng)資格了。
回到伏幸宮,我靠在軟榻上,一遍遍回想著阿姐的話。她說會照顧好我,說這是為我好……
我讓所有人都退下,獨自躺在帳中,望著帳頂繡的百子圖發(fā)呆。
阿姐定是為我好的。都說樹大招風(fēng),阿姐是怕我遭遇不測吧?我如此安慰自己,可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滑落,打濕了枕畔的香囊。
窗外,一陣風(fēng)吹過,海棠花瓣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下,像極了那年姐姐出嫁時,灑滿宮道的紅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