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心電圖的秘密
音樂教室的窗簾被秋風(fēng)吹得鼓起,像一張透明的帆。林枝眠蹲在檀木色儲物柜前,潮濕的霉味混著松香鉆入鼻腔。她小心翼翼地將散亂的樂譜按作曲家分類,每一頁紙張邊緣都卷曲發(fā)黃,像是被無數(shù)次翻閱的古老地圖。
德彪西《月光》的譜面最陳舊,第三小節(jié)的低音部被鉛筆修改過,標(biāo)注著:"此處留白三秒,聽窗外雨聲"。林枝眠的指尖撫過那些凹陷的字跡,突然想起兩個月前的暴雨天——許淮晝的手指也是這樣劃過琴鍵,在雷鳴中彈奏出支離破碎的月光。
"肖邦《雨滴前奏曲》..."她輕聲念出下一份樂譜的標(biāo)題,發(fā)現(xiàn)譜面空白處畫著潦草的雨傘簡筆畫。傘骨結(jié)構(gòu)精準(zhǔn)得近乎偏執(zhí),傘柄處卻歪歪扭扭寫著:"今日未帶傘"的日期,正是他們初遇那天。
當(dāng)整理到貝多芬《悲愴奏鳴曲》時,一張泛黃的紙片從夾頁中滑落。展開的瞬間,林枝眠的瞳孔驟然收縮——那是張心電圖記錄紙,日期欄潦草地寫著"2020.12.24 21:47",波形圖劇烈震顫著,像暴風(fēng)雨中的海鳥在浪尖掙扎。最下方醫(yī)師批注紅得刺眼:"室性心動過速發(fā)作,建議立即住院治療"。
紙背殘留著圓珠筆的壓痕,她對著陽光傾斜角度,辨認出反復(fù)描摹的英文短句:"Don't forget me"(別忘記我)。某些字母的筆畫穿透紙背,在"2020.12.24"的日期上戳出細小的孔洞,如同心電圖紙被針尖刺破的導(dǎo)聯(lián)點。
突然響起的推門聲驚得她險些撕破紙頁。許淮晝抱著一摞新樂譜立在門口,十月的陽光從他身后涌入,在地板上投下細長的剪影。他今天沒穿校服外套,白襯衫第三顆紐扣松開著,露出鎖骨間蜈蚣狀的手術(shù)疤痕。
"在干什么?"他的目光掃過她手中的心電圖,喉結(jié)不明顯地滾動了一下。
林枝眠迅速將紙片塞回樂譜:"幫你整理..."話未說完便哽在喉間——許淮晝的左手正按在胸口,修剪整齊的指甲深深陷入襯衫布料,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這個動作她太熟悉了。上周體育課時,男生們在籃球場上追逐叫喊,許淮晝獨自倚著鐵絲網(wǎng)讀《音樂通史》。當(dāng)體育老師吹響體能測試的哨聲,所有人都看到他平靜地走向起跑線,左手卻始終虛按左胸,仿佛那里藏著隨時會破籠而出的猛獸。
"我棄權(quán)。"他的聲音像冰面裂開的第一道紋路。
哄笑聲如潮水漫過操場。"病秧子!""裝什么清高!"此起彼伏的嘲諷中,林枝眠看見他后背的襯衫迅速洇出汗?jié)n,在陽光下折射出細碎的銀光。那是種病態(tài)的冷汗,此刻又出現(xiàn)在他蒼白的額角
不用收拾。"許淮晝將新樂譜放在鋼琴凳上,金屬?;湛呐銮侔灏l(fā)出清脆聲響。他從褲袋掏出銀色藥盒,倒出兩片淡藍色藥片含在舌下。林枝眠注意到藥盒新增了第三個隔層,淡紫色的膠囊與之前的白色藥片形成詭異對比。
沉默在松香味的空氣中發(fā)酵。窗外梧桐葉沙沙作響,某片枯葉卡在窗欞間顫動,發(fā)出類似心電監(jiān)護儀的規(guī)律聲響。許淮晝突然劇烈咳嗽,單薄的肩胛骨在襯衫下凸起如折翼的蝴蝶。他轉(zhuǎn)身去夠琴架上的保溫杯,左手卻不慎碰翻一疊樂譜。
泛黃的紙頁如白鴿四散。林枝眠彎腰去撿,發(fā)現(xiàn)某頁《月光奏鳴曲》的背面用紅筆寫著:"移植存活率:五年內(nèi)約60%,十年內(nèi)不足35%——摘自《心胸外科期刊》vol.47"。字跡被橡皮擦得模糊,又在旁邊補了句:"但音樂是100%的永恒"。
"別看。"許淮晝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帶著罕見的慌亂。他蹲下身時,林枝眠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苦香,那是地高辛藥片與鋼琴漆面混合的氣息。
兩人指尖同時觸到同一張樂譜。許淮晝的手背血管呈不健康的青紫色,在冷白皮膚下蜿蜒如琴弦。林枝眠突然翻轉(zhuǎn)手腕,將他的手按在自己左胸。隔著校服和皮膚,掌心肌群正以每分鐘112次的頻率震顫。
"感覺到了嗎?"她的聲音在發(fā)抖,"它現(xiàn)在跳得比那天在雨里還要快。"
許淮晝觸電般抽回手,后腰撞上鋼琴低音區(qū),發(fā)出轟鳴的顫音。他的瞳孔在陽光下收縮成琥珀色的裂縫,喉間的疤痕隨吞咽動作上下滑動:"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知道。"林枝眠抓起散落的樂譜,最新一頁的《悲愴奏鳴曲》修改批注赫然在目:"此處漸弱處理,模仿心衰患者的呼吸節(jié)奏"。她將紙頁拍在琴蓋上,"我知道你在這些譜子里藏了什么——每個修改符號都是病歷的另一種寫法,每段漸弱都是心跳的倒計時!"
風(fēng)突然掀起窗簾,秋日的涼意灌滿教室。許淮晝的右手無意識地在琴鍵上游走,彈出一串破碎的音符。他的食指關(guān)節(jié)有長期輸液留下的淤青,在黑白鍵上格外刺眼。
"去年平安夜,"他的聲音輕得像琴弦的余震,"我在琴房突然心悸。當(dāng)時監(jiān)控錄像顯示,從發(fā)病到倒地用了4分33秒——正好是約翰·凱奇《4分33秒》的時長。"
林枝眠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想起那張心電圖上的時間點:21:47。平安夜的黃金時段,本該充滿頌歌與歡笑的時間。
"后來在ICU醒來時,我數(shù)著心跳監(jiān)測儀的聲響編了段旋律。"許淮晝的指尖劃過中央C鍵,"每分鐘120拍,ventricular tachycardia(室性心動過速)的節(jié)奏,比重金屬搖滾還刺激。"
他的輕笑像一片雪花落在燒紅的鐵板上。林枝眠突然奪過那個銀色藥盒,三種顏色的藥片在隔層里微微晃動。"如果這些就是你的未來,"她的眼淚砸在藥盒表面,"那我就把未來切成三分鐘一段——午休時的天臺三分鐘,放學(xué)后的琴房三分鐘,每個星期三分鐘..."
許淮晝突然握住她的手腕。他的體溫比藥盒金屬更冷,掌心卻帶著潮濕的汗意。"林枝眠,"他的睫毛在臉上投下蛛網(wǎng)般的陰影,"我的心臟每跳一下都在損耗,就像..."他抓起譜架上的節(jié)拍器,將刻度調(diào)到60,"這個秒針,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
話音未落,節(jié)拍器突然卡頓。金屬擺錘在58秒的位置顫抖著,發(fā)出茍延殘喘的咔噠聲。兩人的目光在凝固的空氣中相撞,直到擺錘徹底靜止,像顆停止跳動的心臟。
此刻夕陽恰好掠過窗欞,將許淮晝的瞳孔染成琥珀色。林枝眠看見自己的倒影在他眼中晃動,像困在松脂里的遠古昆蟲。
"那就教我彈琴吧。"她聽見自己說,"趁你的手還能按下琴鍵,趁我的耳朵還能聽見。"
暮色中,許淮晝的手指終于落在《月光》的起始和弦上。當(dāng)?shù)谝粋€音符響起時,林枝眠悄悄展開那張偷藏的心電圖——在"Don't forget me"的壓痕下方,多了一行新鮮的鉛筆字:"For Z.M.(致枝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