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jié)：圖書館的告白

醫(yī)學(xué)區(qū)的燈光總是比其他區(qū)域更冷一些。林枝眠端著兩杯熱可可穿過層層書架時，看見許淮晝坐在最角落的陰影里，整個人幾乎要融進那本厚重的《心臟解剖學(xué)》中。他的左手按在書頁上，指尖正好壓著一張心臟剖面圖，右手握著鉛筆，在筆記本上畫著什么。

她輕手輕腳地走近，杯底與桌面接觸時發(fā)出輕微的磕碰聲。許淮晝抬起頭，嘴角沾了一點奶油，鎖骨間那道手術(shù)疤痕從敞開的領(lǐng)口露出來，像一條擱淺在蒼白沙灘上的銀魚。

"維也納音樂學(xué)院什么時候開學(xué)？"林枝眠故意用吸管攪動著熱可可，泡沫在杯沿聚了又散。

許淮晝的鉛筆尖停在筆記本上，她瞥見那是一個心臟的素描，左心室被畫得格外大，周圍標(biāo)滿了數(shù)據(jù)。"九月。"他的目光落回書本，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書頁邊緣，"如果我能活到那時候。"

林枝眠的指甲陷入掌心，月牙形的紅痕在皮膚上短暫停留又消失。她盯著許淮晝面前攤開的那一頁——左心室擴張的病理圖旁用紅筆圈出了一行小字："五年存活率不足30%"。書頁空白處寫滿了批注，最新的一條墨跡還未干透："二尖瓣返流加重，EF值35%"。

"不要說這種話。"她的聲音比想象中更顫抖。

許淮晝突然伸手碰了碰她的耳垂。他的手指冰涼，帶著圖書館陳舊紙張的氣息，卻讓林枝眠整張臉都燒了起來。"你的耳朵紅了，"他收回手時，鉛筆在指間轉(zhuǎn)了個圈，"每次說謊都會這樣。"

林枝眠猛地抓住他的手腕。他的脈搏在皮膚下跳動，快得不像話，像一只被困在牢籠里的鳥。"許淮晝，"她一字一頓地問，聲音在寂靜的圖書館里顯得格外清晰，"你是不是喜歡我？"

空氣凝固了。遠處傳來圖書車推過走廊的聲音，車輪碾過地板的聲響像是某種倒計時。許淮晝的睫毛垂下來，在臉上投下扇形的陰影。他慢慢抽回手，從口袋里摸出那個銀色藥盒，倒出一粒白色藥片含在舌下。喉結(jié)滾動時，那道疤痕也跟著上下移動。

"吃藥時間到了。"他說。

林枝眠突然站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聲響。她抓起那本《心臟解剖學(xué)》，翻到有明顯折痕的一頁——整頁都是擴張型心肌病的彩色病理圖，心臟像一只過度充氣的氣球，心肌薄得幾乎透明。頁邊空白處寫滿了醫(yī)學(xué)筆記："預(yù)后極差""終末期""不建議移植"……最新的一條寫著："地高辛劑量已達上限"。

"就因為這個？"她的聲音在顫抖，手指緊緊攥著書頁，"就因為這些該死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

許淮晝平靜地看著她，眼睛里像是盛著一整個冬天的湖水。"你知道我父親是怎么死

水。"你知道我父親是怎么死的嗎？"

林枝眠愣住了，熱可可表面的奶油漸漸凝固。

"三十二歲，擴張型心肌病。"許淮晝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死前最后三個月，他連平躺都會窒息。醫(yī)生說我有50%的遺傳概率。"他的指尖點了點書上的插圖，"去年復(fù)查時，我的心臟已經(jīng)變成這樣了。"

林枝眠的眼淚砸在書頁上，暈開了那些冰冷的數(shù)字。她突然抓起許淮晝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隔著校服能感受到劇烈的心跳。"感覺到了嗎？"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它跳得這么快——每次見到你都是這樣。我才不在乎什么概率！"

許淮晝的手指微微蜷縮。他的手掌冰涼，卻像是帶著電流，讓林枝眠的每一根神經(jīng)末梢都在戰(zhàn)栗。"林枝眠，"他叫她的全名，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別喜歡我，我活不到畢業(yè)的。"

"那又怎樣？"林枝眠抓起他放在桌上的筆記本，翻到最新的一頁——那里畫著一架鋼琴，琴鍵上落滿了銀杏葉。在畫作的角落，有一行幾乎被橡皮擦掉的小字："想為她寫一首曲子"。

她把筆記本舉到許淮晝面前，眼淚模糊了視線。"你看清楚，許淮晝。你現(xiàn)在還活著，你的心臟還在跳，你的手還能彈琴。"她的聲音越來越抖，"而我他媽的喜歡你，就現(xiàn)在，就今天！"

整個圖書館安靜得可怕。許淮晝的眼睛在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透明的棕色，像是秋日里即將凋零的樹葉。他慢慢抬起手，指尖懸在林枝眠的臉頰旁，卻始終沒有真正觸碰。

"你知道嗎，"他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心肌細胞是不可再生的。每死一個，就少一個。"

林枝眠抓住他懸在空中的手，用力按在自己臉上。他的掌心有練琴留下的繭，冰涼干燥。"那就更不應(yīng)該浪費時間，"她的眼淚滾落在他的手腕上，"每一秒都很珍貴。"

窗外，暮色已經(jīng)完全籠罩了城市。圖書館的燈光一盞盞亮起來，像是黑夜中漂浮的島嶼。在醫(yī)學(xué)區(qū)最角落的陰影里，兩個年輕人的手緊緊交握，中間隔著一本寫滿死亡概率的醫(yī)學(xué)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