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敲打著芭蕉葉，淅淅瀝瀝擾了清夢。蘇棠披衣起身時，春桃正舉著燭臺在廊下張望，見她出來忙道："姑娘快看，祠堂那邊亮著燈呢。"

昏黃的光暈透過窗欞，在青石板上投下細(xì)碎的影。蘇棠攏了攏衣襟，剛走到抄手游廊，就見劉嬤嬤提著食盒過來，鬢角沾著幾片濕冷的桂花："三姑娘在里頭守了半宿，說要親手給列祖列宗擦拭牌位。"

推開祠堂厚重的木門，檀香混著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盛清沅跪在蒲團(tuán)上，素色孝裙沾滿灰塵，正用軟布細(xì)細(xì)擦拭最高處的牌位。聽見腳步聲，她回頭時眼里還噙著淚，指尖卻攥得發(fā)白："棠姐姐，你看這牌位底座，刻著盛家第一代女主人的名字呢。"

蘇棠湊近了看，果然見烏木底座上刻著"蘇氏"二字，筆畫被歲月磨得淺淡。"祖母說，這位先祖原是商戶女，帶著嫁妝入府，硬生生撐起了盛家的門戶。"她蹲下身幫著整理散落的供品，忽然發(fā)現(xiàn)盛清沅手里的布巾滲著血跡——她指甲縫里全是木刺，卻渾然不覺。

"別擦了。"蘇棠按住她的手，從袖中取出傷藥，"嫁妝的事已了，何苦作踐自己。"

盛清沅搖搖頭，淚水砸在牌位上："不是為嫁妝。"她望著滿室牌位，聲音輕得像嘆息，"昨夜夢見母親，她說我若是連自己的東西都護(hù)不住，將來如何護(hù)得住盛家的姑娘們。"她忽然抓住蘇棠的手腕，掌心滾燙，"姐姐，我想跟著你學(xué)管賬。庫房的賬本我翻了三天，發(fā)現(xiàn)去年冬天采買的炭火，比前年多了三成，可各院的用度記錄卻沒增，這里面定有貓膩。"

蘇棠看著她眼里跳動的光，忽然想起三日前核定嫁妝時，這姑娘還抱著她的胳膊哭，說再也不敢碰那些賬本。人心的轉(zhuǎn)變，竟比這秋雨還要快。

正說著，外面?zhèn)鱽硇鷩W。賬房先生舉著本賬簿沖進(jìn)院子，油紙傘被風(fēng)掀翻，露出里面濕透的賬頁："姑娘！查出來了！去年的炭火錢，是二太太讓管事虛報的，多領(lǐng)的銀子給了王家布莊的賬房，說是......說是打點漕運的官爺。"

盛清沅猛地站起來，裙角掃落了供桌下的銅爐："漕運？他們還敢染指官糧？"她轉(zhuǎn)身就往外走，裙裾在地面拖出長長的痕，"我去告訴祖母！"

蘇棠望著她的背影，忽然對劉嬤嬤道："把去年的漕運記錄找來。"晨光從窗縫里擠進(jìn)來，照亮了牌位上的蛛網(wǎng)，她伸手拂去時，指尖觸到"蘇氏"二字，竟像是觸到了滾燙的血脈。

三日后，盛府的賬房換了新規(guī)矩。各院的采買需得三人同簽，庫房的鑰匙由盛清沅親自掌管，她每日卯時就去點驗物品，賬本上的字跡從最初的歪歪扭扭，漸漸變得清勁有力。蘇棠偶爾去看她，見她對著堆成山的賬冊啃干糧，鬢邊別著支銀簪——正是那支缺了珍珠的，如今被她用紅珊瑚補(bǔ)了，倒比原先更添了幾分艷色。

"這是上個月的炭票。"盛清沅將疊得整齊的紙頁遞過來，上面用朱砂標(biāo)著各院的領(lǐng)用數(shù)，"東跨院的李姨娘說炭火不夠，我去查了，原是她把多余的拿去給娘家弟弟，我按規(guī)矩罰了她三個月月錢。"她說到這里，忽然紅了臉，"姐姐會不會覺得我太嚴(yán)苛？"

蘇棠看著她耳尖的紅暈，想起初見時這姑娘連大聲說話都怕，忍不住笑了："管賬就得鐵面無私。"她指著賬冊上的批注，"這里寫'北院添了個小廚房'，卻沒記添置的鐵鍋從哪來的，得再問問。"

盛清沅連忙提筆記錄，墨汁滴在紙頁上，暈出個小小的點。"對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從抽屜里取出個錦囊，"上次從王家布莊追回的銀釵，上面刻著'林'字，我查了府里的舊賬，十年前有位林姨娘，因偷盜主母首飾被發(fā)賣，會不會......"

話未說完，劉嬤嬤匆匆進(jìn)來，手里拿著封火漆封口的信："老太太讓送的，說是揚州鹽商那邊的回信。"

蘇棠拆開信，目光掃過幾行字，忽然沉了臉。信上說，去年從王家布莊買走貢品的鹽商，近日被查出私藏軍械，已被官府抄家，抄出的賬冊里，竟有盛府的印記——那是王氏未出閣時用的私章，與蘇棠先前撿到的珠花刻痕一模一樣。

"看來這把火，得燒得再旺些。"蘇棠將信紙湊到燭火上，火苗舔舐著字跡，映得她眼底一片清明，"劉嬤嬤，備車，我要去趟家廟。"

秋雨不知何時停了，陽光穿透云層，落在祠堂的琉璃瓦上。盛清沅望著蘇棠離去的背影，忽然將那支銀釵別在發(fā)間，對著滿室牌位深深一拜。供桌上的銅爐里，新燃的檀香裊裊升起，像極了那些正在悄然改變的命運。

馬車駛出角門時，蘇棠撩開窗簾，見盛清沅正站在廊下核對賬本，風(fēng)掀起她的裙角，露出繡著蘭草的鞋尖——那是她自己學(xué)著繡的，針腳雖不熟練，卻透著股不服輸?shù)捻g勁。

蘇棠忽然想起老太太常說的那句話："這盛府的天，得靠姑娘們自己撐著。"先前只當(dāng)是祖母的期許，如今才明白，所謂撐天，原是從護(hù)住一支銀釵、算清一筆賬目開始，一步步，把那些藏在暗處的齷齪，都曬在光天化日之下。

馬車碾過青石板，發(fā)出清脆的聲響。蘇棠低頭看著袖中那枚刻著"王"字的玉佩，冰涼的玉質(zhì)貼著掌心，竟生出幾分暖意。前路或許還有迷霧，但只要手里的燈不滅，總能尋著方向，把這深宅大院里的新篇，一頁頁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