祿平鄉(xiāng)的經(jīng)發(fā)辦永遠(yuǎn)是一片忙碌景象。

你坐在辦公桌前，手邊是一摞剛打印好的推廣彩頁，空氣中彌漫著油墨的味道。

“勝姐，你產(chǎn)品都推到省廳去啦？”小羅風(fēng)風(fēng)火火闖進(jìn)來，滿臉興奮。

你揉了揉酸澀的眼睛，茫然道：“我哪有那個本事？”

小羅指指外頭：“我剛看見門口停了輛警車，掛的省里牌照，估摸這會兒人已經(jīng)到鄉(xiāng)長辦公室了?！?/p>

來不及細(xì)說，樓梯間已傳來一串腳步。小羅縮了縮脖子，怕被領(lǐng)導(dǎo)當(dāng)成偷閑，急忙腳底抹油，提前溜了。

“在忙呢？”鄉(xiāng)長笑容滿面地敲敲門。

你趕緊起身。

跟著鄉(xiāng)長一起來的，是個高大的男人，警服筆挺，肩章閃著光。往那一站，怎么說呢？

跟電視上宣傳的警務(wù)人員一模一樣。

“來來來，我給你介紹，這位是省公安廳——”

鄉(xiāng)長話還沒說完，那警察摘下帽子，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你愣了一下，脫口道：“拓警官？”

幾年不見，他似乎未添老態(tài)，鬢邊銀絲雖有幾分滄桑，可那雙眼睛，依舊正直明亮。

“原來都認(rèn)識。”鄉(xiāng)長笑意更深，“那行，你跟拓處長好好介紹一下咱們的產(chǎn)品。我還有些別的事，拓處，失陪了?！?/p>

臨出門前，又對你連使幾個眼色，意思是省廳財大氣粗，務(wù)必抓住大客戶！

人走了，拓永毅笑起來，“你們鄉(xiāng)長，挺有意思的。”

宦海浮沉，祿平鄉(xiāng)不過是個小魚缸，你笑笑，“總歸是為了鄉(xiāng)里?！?/p>

拓永毅沒再多言，把帶來的東西往桌上一放，“小姑知道我來出差，特意讓給你捎的，她自己做的辣椒醬?！?/p>

“實在麻煩你了。我這平時忙得暈頭轉(zhuǎn)向，也沒時間回去看她?！蹦阌行┎缓靡馑?。

拓永毅擺擺手，“知道你忙。我那會兒比你還不著家呢。也沒什么麻煩的，我沒事去店里吃一頓，就當(dāng)替你看看她。

接過你遞來的茶杯，他又笑道：“瞧你這辦公室，堆得跟倉庫似的。怎么樣，唝村的路修好了，產(chǎn)品也出來了，成績斐然??！”

你苦笑：“哪有那么容易。路修好了，產(chǎn)品有了，還得賣出去才行啊。我現(xiàn)在是走到哪兒推銷到哪兒，恨不得把產(chǎn)品塞到客戶嘴里?！?/p>

“我這不就來給你解決問題了?！彼盗舜当锏牟枞~，望向你。

你納悶道：“拓警官，我記得你是刑偵的?！?/p>

這也歸刑警管？

“不當(dāng)刑警了。”說話間，他有些嘆息地拍了拍左腿，“追人的時候從樓上掉下來，打了鋼釘。走路不礙事，沖鋒陷陣就不行了。”

眼睫只垂下一瞬，再抬起時，依舊爽快。

“原本要調(diào)我去經(jīng)偵的，可人家一個蘿卜一個坑。領(lǐng)導(dǎo)一看，說我這張臉還湊合，得了，干宣傳吧！”

他說得風(fēng)趣，但你能想象，于他而言，因傷病而退居文職，其中無奈與不甘，絕非三言兩語能道盡。

可他這樣的人，絕不需要旁人同情。你笑笑：“那我得好好推銷一下，我們山里，也是有人參的?！?/p>

“拿我當(dāng)大款宰呢？”拓永毅險些被茶嗆住，“沒那個水平吃。弄點干貨水果就行。”

你笑著把宣傳冊推過去，他才反應(yīng)過來——壓根不賣人參，純逗他玩的。

他輕哼一聲：“人參是好東西，我們無福消受，可有人需要補一補。我給你介紹個肥客吧?！?/p>

你眼睛一亮，“真的？”

“等著啊?！彼麚芰藗€電話。

兩分鐘后，當(dāng)視線中出現(xiàn)那抹軍綠時，你手里的筆差點沒抓住。

袁朗？

你怎么也沒想到，拓永毅會把他帶來。

也許天塌下來對他而言也是被子。袁朗就站在那，毫無芥蒂地斜倚在門框上，眉宇間似比過去多了幾分沉淀。

似笑非笑的視線，在你和拓永毅之間轉(zhuǎn)了一圈，最后定格在你身上，帶著令人不敢直視的光。

眼看人來了，拓永毅起身，中氣十足道：“我看你們冊子上木耳、香菇都挺好，加上應(yīng)季水果，先給我們公安廳各來1500份，嘗個鮮。好的話，以后年節(jié)禮就管你們訂了。”

得了訂單，還得了渠道，你一時紅光滿面，見他簽完合同要走，忙起身送，“拓警官，我代表唝村全體村民感謝你！”

“留著以后發(fā)了宣傳稿再謝?！蓖赜酪闩c你并肩而行，走到袁朗身邊時，又道：“我號碼沒變，你還有吧？后面直接聯(lián)系我?！?/p>

你用力點頭，還好，當(dāng)年的號碼一直留著。

拓永毅沖你笑笑，轉(zhuǎn)頭又沖袁朗笑笑。那笑怎么看怎么奇怪。

一下撞開倚著門的袁朗，他頭也不回道：“行啦，別送了，有些人望眼欲穿呢。”

畢竟是剛簽單的大客戶，你還是客氣地送了兩步，直看著人消失在樓梯拐角，這才想起還有位“故人”。

正不知該以何種心態(tài)去面對，身后就傳來酸溜溜的聲音，“公安廳屬實是沒幾個標(biāo)致的?！?/p>

吳哲對他的稱呼果然很有道理。

“你怎么跟拓警官一起來的？”

袁朗終于不再倚著門框，施施然走到你對面坐下，帶著幾分憊懶，“怕單獨來，你讓門衛(wèi)把我攔外頭?！?/p>

你想了想，自己還真可能這么干。有些驚訝于他的預(yù)判。

“你不能趕我走。”不等你開口，袁朗抻著半個身子過來捂住你的嘴，“來的都是客是不是？我也是來買東西的?！?/p>

你沒好氣地拍開那只手。什么沉淀，明明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從吳哲那里得知，自鐵路升遷后，袁朗和齊桓搭伙接了A大隊的班，把A大隊管得依舊是鐵板一塊。只是你實在想不出，他這樣是怎么拿得住那些老A的。

“準(zhǔn)備買我們多少人參？”

無需噓寒問暖，也不必去提過去，好像在袁朗面前，就沒有隔閡與尷尬可言。

“怎么辦，我們也批不下來人參款。”袁朗笑得更歡了，“要不把我賣給你吧?！?/p>

你望他一眼，“我買你做什么？”

袁朗扒著手指，如數(shù)家珍：“洗衣做飯、鋪床疊被、捏肩捶腿、陪聊解悶……包君滿意！”

他越說越?jīng)]邊，見你快要下逐客令了，迅速改口：“再不濟，軍區(qū)人多，給你帶帶銷路也行?！?/p>

這下你有些心動，又覺得好像被他繞進(jìn)去了，咬咬嘴唇，“我可買不起你這么大的人情?！?/p>

他眼睛驟亮，拖著椅子湊近，低聲誘道：“我不貴。你買，倒貼也行?！?/p>

陽光味、香皂味，混著他獨有的氣息，毫無預(yù)兆地侵襲而來。你被這突如其來的靠近和他毫不掩飾的滾燙目光，弄得呼吸一窒，慌忙推開他的臉，“你還是先買我們的農(nóng)產(chǎn)品吧?！?/p>

任由你推開，袁朗懶洋洋靠回椅背上，摸了摸被你碰過的半邊臉。

“買。你給拓永毅什么價？”

你點點宣傳冊，“就這價?！?/p>

“有樣品嗎？”他問。

“有?！蹦戕D(zhuǎn)身去紙箱里拿。

他翹著腿，慢悠悠道：“憑咱們的交情，不該比給他的價便宜？”

拿東西的手，因著“交情”二字，幾不可察地停滯了一瞬。

“過去的事，提來做什么呢?！蹦惚M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云淡風(fēng)輕，仿佛曾經(jīng)的驚心動魄與愛恨糾纏，真已是過眼煙云。

“我要說沒過去呢。”袁朗竟不知是何時貼到你身后的。

你嚇了一跳，手里的柿子差點掉下去。他右手穩(wěn)穩(wěn)接住，左手?jǐn)堊∧愕难槃菀粠В蛯⒛阏麄€人結(jié)結(jié)實實撈進(jìn)懷里。

“我為當(dāng)初的話跟你道歉?！彼曇舻统?，罕見的認(rèn)真。

“袁朗！”你不敢再讓他說下去。

“聽我說完?！彼站o手臂，不讓你后退，“那時候我頭腦不清楚，一度陷在自我懷疑里?？晌椰F(xiàn)在想明白了?！?/p>

“人活著如果想太多明天的事，是過不好今天的。”

袁朗突然抓起你的手，用力貼在自己的胸膛上，讓你清晰地感受著那擂鼓般的心跳。

“我不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我也不知道能有多久的以后?？芍辽僭诮裉欤谖冶е愕倪@一刻，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愛你?！?/p>

你只覺腦子里“嗡”的一聲，所有聲音、所有思緒，都在這一刻被炸得粉碎。

下意識想把手從他滾燙的胸口抽回來，卻被更大力氣地禁錮住，不給你絲毫逃避的機會。

不待你從這巨大的沖擊中回神，他又繼續(xù)說：“你今天答不答應(yīng)都沒關(guān)系。明天的我會用明天愛你，后天的我會用后天愛你，大后天依舊。你哪天愿意答應(yīng)，我都等著?！?/p>

聽著他這些混賬話，你只覺臉頰越來越燙，耳朵也越來越紅，偏偏又被他抱得死死的，掙也掙不脫，罵也罵不出口。

情急之下，搶過他手里的柿子，一下塞進(jìn)那張喋喋不休的嘴里。

“唔……”袁朗被“甜蜜攻擊”堵住了嘴，終于消停。

“挺甜?！彼砷_手臂，他慢條斯理地咬了口柿子，看著你羞惱的臉，眼中充滿得逞的笑意。

“A大隊沒那么多人，冊子上的東西先各要300份。”頓了頓，好像還不死心，“真不能再便宜了？”

你被這無賴樣氣笑了，想把人掃地出門，可他又是真金白銀來買東西的，于是被磨得沒了脾氣，“谷賤傷農(nóng)，價格不能降，但可以額外送你們點新產(chǎn)品?！?/p>

卻聽他冷不丁道：“聽說你每年都給軍區(qū)特種作戰(zhàn)部送東西。”

那是鐵路如今待的地方。

你臉上血色瞬間褪去一半，生硬道：“當(dāng)初他供我念書。后來唝村找項目、拉投資，他也幫了忙。我有今天是因為他，唝村有今天也有他一份功勞。即便不存在男女關(guān)系，難道我就不該感謝他？”

“應(yīng)該的?！痹孰p手贊成，“那我再多要10份。這10份我自掏腰包，也送特戰(zhàn)部?！?/p>

你不明所以，他卻笑得坦然，“那兒來來往往領(lǐng)導(dǎo)多，有人夸一嘴，你不就多條銷路？以后每次都送10份，算我頭上。”

“錢多沒處花了。”你佯瞪他。

這份錢、這份心，怎么能收？

“讓你說著了，是剛漲的工資?？晌疫@人吧，不懂存錢?！痹使首骺鄲溃耙荒闾嫖夜芄?？”

他一邊說，一邊又開始故技重施，一點點朝你湊近，“當(dāng)年的話一直作數(shù)。我的工資、我的津貼、所有收入，全都愿意上交?！?/p>

你終于無法再保持平靜，急聲道：“袁朗，你明知道我心里——”

“我說過我不在乎?！痹蕮屜纫徊剑U橫地打斷，“如果你沒聽清楚，我可以再說很多很多遍?！?/p>

他逼視著你的眼睛，“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不在乎——”

你連忙捂住他的嘴，生怕他喊得整個鄉(xiāng)政府都聽見。

可袁朗并不掙扎，反倒有恃無恐地貼近了，抓著你的手，啄吻你的掌心。

溫?zé)釢駶櫟挠|感，電流般竄遍四肢百骸，讓你整個人僵在那兒。

下意識想要抽回手，他卻順著你的力道慢慢、慢慢滑坐了下來。最終，竟像只無家可歸的大型犬那般，半蹲在你身前，一邊緊緊拉著你的手不放，一邊將臉依賴地靠在你的小腹上。

隔著薄薄衣料，你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呼吸時的起伏。

“我不相信，這幾年周圍就沒人催你，你不嫌煩?。俊睈瀽灥穆曇魪南路絺鱽?，帶著種撒嬌般的委屈和祈求。

“再跟我試試唄。”他輕輕蹭著你，握著你的那只手，不老實地揉捏著你的指尖，像在試探，又像安撫，“我拿得出手。平時都在隊里，也不粘人?！?/p>

拿得出手你不懷疑，但不粘人……

見你低頭看他，袁朗又開始不依不饒，小狗一樣拱著你，翻來覆去道：“試試、試試唄、再試試唄。”

你輕輕嘆了口氣，有幾分無奈的縱容，或許還有一絲連你自己都未覺察的……如釋重負(fù)。

“行……你別搖了?！?/p>

人心，總歸是肉長的。

那些被刻意塵封的過往，那些努力去遺忘的悸動，在這樣不顧一切的熾熱攻勢前，似乎也只有繳械投降。

他一下愣住，“你說什么？再說一次?！?/p>

“我說行。”

這次他分明聽清了，卻咧著嘴道：“再說一次。”

你好氣又好笑，“我不跟聾子在一起?！?/p>

“那可來不及了?！?/p>

袁朗噌一下站起來，從口袋里掏出一直保持著通話狀態(tài)的手機，笑得像個得了糖的孩子，“拓處，聽見沒？別惦記了。”

電話那頭傳來拓永毅磨牙的聲音，“姓袁的，你可真孫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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