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棄車廂比遠看要大得多。桑沐推開車門——里面被改造成了一個微型工作室。一側(cè)掛著沖洗中的照片，另一側(cè)是簡易暗房設(shè)備。車廂中央擺著兩張舊課桌拼成的工作臺，上面散落著膠卷、筆記本和空飲料罐。

“歡迎來到'1999工作室'?！鄙ｃ遄隽藗€夸張的鞠躬動作，“前身是貨運車廂，現(xiàn)在是未來著名攝影師的創(chuàng)作基地?！?/p>

喻曉被墻上的照片吸引。這些與學(xué)校攝影社的風(fēng)格截然不同——全是人物特寫：睡在長椅上的流浪漢、街角賣糖炒栗子的老奶奶、雨中擁抱的同性戀人...每張照片旁邊都貼著便簽，記錄拍攝時間和背景故事。

“你偷拍陌生人？”喻曉問。

“不全是?！鄙ｃ暹f給她一罐溫?zé)岬目蓸罚坝行┦歉顿M模特，比如這位?！彼赶蚪锹淅锏恼掌粋€穿病號服的小女孩對著鏡頭做鬼臉，“兒童醫(yī)院的小病友，報酬是三包小熊軟糖?！?/p>

喻曉注意到小女孩手腕上也有住院手環(huán)。照片右下角寫著日期：2023.04.15——上個月。

“她...”

“還在治療。”桑沐快速回答，轉(zhuǎn)身去調(diào)暗房的紅燈，“白血病，但醫(yī)生說預(yù)后很好?！彼恼Z氣輕松，但整理相紙的手指在微微發(fā)抖。

車廂突然暗下來，只剩紅燈如血般彌漫。桑沐的影子投在墻上，被拉長得不成比例。喻曉想起《不可見的光》里那句“在紅燈區(qū)/我們的影子交媾/誕生出第三個怪物”。

“要不要試試？”桑沐遞給她一臺老式膠片相機，“理光GR1，1996年產(chǎn)的，比我們還老。”

喻曉搖頭：“我不會...”

“正好。”桑沐把相機塞進她手里，“沒有技術(shù)，只有直覺?！彼镜杰噹T口，逆光中的輪廓鑲著金邊，“拍你覺得重要的東西。”

喻曉透過取景框看她。桑沐在鏡頭里變成了一系列幾何圖形——三角形的下巴，菱形的鎖骨，橢圓形的瞳孔。她按下快門，機械聲像心跳般響亮。

“輪到我了?！鄙ｃ迥没叵鄼C，“擺個姿勢？”

喻曉僵在原地。她從未被認真拍攝過——除了畢業(yè)照和家庭合影。桑沐卻已經(jīng)按下快門，一連串機械聲如急促的呼吸。

“放松?！鄙ｃ宸畔孪鄼C，走近她，“想象你是一棵樹，或者...一塊石頭?！?/p>

喻曉嘗試放松肩膀。桑沐的手指突然撫上她的臉頰，輕輕把一縷頭發(fā)別到耳后。

“就是這樣?！鄙ｃ搴笸藘刹剑e起相機，“現(xiàn)在想那首詩，想醫(yī)院走廊的氣味，想指示燈閃爍的頻率?！?/p>

喻曉閉上眼睛。消毒水的氣味，外婆的呼吸聲，護士鞋跟敲擊地磚的節(jié)奏...當(dāng)她再睜開眼時，快門聲如約而至。

“完美?！鄙ｃ宀榭达@示屏，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這次比之前嚴重，她不得不扶著工作臺才能站穩(wěn)。藥瓶從口袋滑落，白色藥片撒了一地。

喻曉蹲下去撿。藥片上刻著“Digoxin 0.25mg”的字樣——她母親給心衰病人發(fā)過這種強心藥。

“別...”桑沐想阻止她，但一陣新的咳嗽襲來。喻曉看見她指縫間有血絲。

“你需要去醫(yī)院。”喻曉站起來，聲音比自己預(yù)想的要尖銳。

桑沐搖頭，用手背擦掉嘴角的血跡：“常規(guī)操作?！彼銖娦α诵?，“每個月總有幾天這樣?！彼龘炱鹱詈笠黄幫滔拢氨冗@更糟的時候多了去了?！?/p>

喻曉想說這根本不正常，想說你應(yīng)該好好休息，但桑沐已經(jīng)轉(zhuǎn)身去調(diào)整照片。紅燈下，她的背影單薄得像張紙片。

“看這個”桑沐舉起剛打印的照片——喻曉閉眼的特寫，睫毛在臉上投下蛛網(wǎng)般的陰影，眼角有反光的淚痕。“《不可見的光》視覺版?！彼穆曇粢蚩人远硢?，“我們可以做一系列——你的詩，我的照片?！?/p>

喻曉接過照片。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自己——脆弱又鋒利，像把出鞘一半的刀。照片里的她既陌生又熟悉，仿佛終于遇見了潛藏已久的另一個自己。

“為什么是我？”她輕聲問。

桑沐正在整理相紙，聞言停下動作。紅燈把她的瞳孔映成暗紅色。

“因為你也看得見?！彼赶蛴鲿缘墓P記本，“大多數(shù)人只拍表面的光，但你...你寫陰影里的光。”她突然湊近，藥味和薄荷香混雜，“就像現(xiàn)在，車廂這么暗，你卻注意到我相紙上有個指紋?！?/p>

喻曉確實注意到了——那張她閉眼的照片右下角有個模糊的指紋，在紅燈下像枚小小的血印。

“周六下午我通常在校醫(yī)室打針?！鄙ｃ遄毓ぷ髋_，“但今天溜出來了，因為...”她頓了頓，“因為櫻花等不了人，詩也是。”

車廂外突然起風(fēng)，櫻花花瓣從門縫飄進來，落在工作臺上。桑沐用指尖接住一片，放在喻曉的詩稿旁邊。

“我可能活不到三十歲。”她平靜地說，像在討論天氣，“醫(yī)生說最多再十年，如果運氣好的話。”

喻曉的胸口像被重擊。她知道桑沐有病，但沒想到這么嚴重。三十歲——那不過是十二年后的光景，她可能剛當(dāng)上老師，或者出版第一本詩集...

“所以？”她聽見自己問，聲音干澀。

“所以我得抓緊時間。”桑沐笑起來，酒窩在紅燈下像個小小的黑洞，“拍夠能讓我在死后被記住的照片，寫夠能讓你在活著時被看見的詩?！?/p>

喻曉想說你會長命百歲，想說現(xiàn)代醫(yī)學(xué)很發(fā)達，但謊言卡在喉嚨里。她看著桑沐手腕上的紋身——19990215，第一次心臟手術(shù)的日期。那天她剛滿兩歲，正在幼兒園里玩積木，而桑沐正在手術(shù)臺上與30%的存活率搏斗。

“我們需要一個計劃?！彼罱K說，拿起工作臺上的筆記本，“每周創(chuàng)作目標，投稿清單，展覽策劃...”她的筆尖在紙上劃出深深的痕跡，“你教我攝影，我?guī)湍阏碓姼濉！?/p>

桑沐的眼睛亮起來。她打開車廂窗戶，更多的櫻花隨風(fēng)涌入。陽光重新照進來，給一切鍍上金邊。

“成交?！彼斐鲂≈福耙詸鸦ǖ拿x。”

喻曉勾住她的手指。桑沐的指尖冰涼，但掌心是溫?zé)岬??；ò曷湓谒齻兿辔盏氖稚?，像一個個輕柔的吻。

“下周六，”桑沐說：“我?guī)闳メt(yī)院拍那組《不可見的光》?！彼ＵＱ?，“別擔(dān)心，我有內(nèi)應(yīng)——兒童醫(yī)院的小熊軟糖女孩會當(dāng)我們的向?qū)??！?/p>

喻曉點頭。她想起書包里的師范學(xué)校宣傳冊，想起母親期待的眼神，想起父親粘好的破碎詩稿。車廂外，櫻花如雪般飄落，覆蓋了生銹的鐵軌，仿佛整個世界都被重新粉刷。

在回家的公交車上，喻曉收到桑沐發(fā)來的照片——她站在鐵軌橋上的背影，裙擺和發(fā)絲在風(fēng)中飛揚，腳下是萬丈光芒。標題只有三個字：“看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