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絲像被揉碎的宣紙,纏在青石板上洇出深淺不一的水痕。
宋淮鶴抱著琴譜躲在朱漆廊下,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譜卷邊緣——那是他偷翻太液池畔藏書閣時,在《樂府解題》里夾著的前朝曲譜。
雨滴順著飛檐織成簾幕,將他與喧囂的街市隔成兩個世界,直到那抹白影突然撞進(jìn)視野。
少女穿著月白襦裙,懷里緊抱著幾卷濕漉漉的書冊,發(fā)間一支木簪隨著奔跑輕顫。宋淮鶴眼尖地看見簪子墜落在積水里,雕花的梅花簪頭沾了泥點,卻在雨幕中泛著溫潤的光。
他彎腰拾起簪子時,她已經(jīng)躲進(jìn)街角的茶寮,透過糊著油紙的窗欞,能看見她正抖落發(fā)間的雨珠,耳尖紅得像剛熟的櫻桃。
“你的簪子!”他舉著木簪跑過雨簾,鞋尖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褲腳。
茶寮老板娘正往爐子里添炭,濃煙混著茶香撲面而來,少女坐在最里側(cè)的竹凳上,懷里抱著粗陶茶盞,睫毛上還沾著未干的雨珠。
她抬頭時,宋淮鶴忽然覺得呼吸一滯。
那雙眼,泛著清凌凌的光,眼底倒映著跳躍的燭火,竟比他見過的任何星子都要明亮。
少女盯著他手中的木簪,指尖輕輕撫過簪頭半開的梅花:“勞煩公子了?!甭曇粝裥抡那嗝罚瑤еc青澀的甜。
他這才注意到她的指尖沾著淡金色的樹汁,在昏暗的茶寮里若有若無地發(fā)著光。
“公子聞得到么?”她忽然開口,鼻尖湊近茶盞,“桂花香,老板娘新曬的桂花蜜?!?/p>
話音未落,檐角的銅鈴被風(fēng)撞得輕響,驚飛了停在窗沿的麻雀。
宋淮鶴這才察覺自己的外袍早已被雨水浸透,貼在身上涼津津的。他解下外袍鋪在長凳上,深青色的衣料上繡著暗紋,正是宮里尚衣局的制式。
少女的目光在紋樣上停留一瞬,又迅速移開,落在他腰間晃動的玉佩上——獸首形的玉佩眼睛處嵌著紅寶石。
“給你?!彼麖男渲刑统鰝€油紙包,里面是兩塊壓得有些變形的茯苓餅,餅面上印著的梅花紋被蹭得模糊,卻還帶著掌心的溫度。
少女咬下一口,酥脆的餅屑落在月白衣襟上,她慌忙用手去拂,卻不小心蹭到了嘴角。宋淮鶴伸手替她擦拭,指尖掠過她耳際時,觸到一片柔軟的絨毛——淡粉色的,像新生的小獸,在雨光中若隱若現(xiàn)。
他的手指猛地頓住。
少女驚覺般后退,發(fā)尾遮住了耳朵,卻露出一截毛茸茸的指尖。
遠(yuǎn)處傳來打更人的梆子聲,“咚——咚——”,戌時三刻。
她慌忙起身,袖擺帶翻了桌上的茶盞,琥珀色的茶水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河,倒映著搖曳的燭火。
“我該走了?!彼穆曇魩е┗艁y,轉(zhuǎn)身時裙角揚(yáng)起,宋淮鶴看見那弧度像極了狐貍尾巴,在暮色中晃出一片虛影。
他追至茶寮門口,只看見青石板上蜿蜒的水痕,和半片被雨水打濕的楓葉——邊緣帶著細(xì)密的鋸齒,是誰用指尖精心剪裁過。
雨停后,宋淮鶴將楓葉夾進(jìn)琴譜,卻發(fā)現(xiàn)茶盞翻倒時留下的水漬,竟在紙上洇成了一只小獸的形狀,尾尖翹起的弧度,與少女跑走時的背影分毫不差。
他盯著那道水痕出了神,直到掌心里的茯苓餅碎屑被風(fēng)吹散,才驚覺自己竟在廊下站了半個時辰。
此后每逢陰雨,宋淮鶴總會在廊下擺上半塊茯苓餅。他不知道少女會不會來,只是覺得這濕潤的空氣里,總浮動著若有若無的松香,混著草木的清味,像極了那個茶寮里的夜晚。
他試過用樹汁在青石板上畫梅花,卻總畫不出她簪子上的神韻;
也試過在袖口藏桂花蜜,卻總覺得香氣太濃,蓋過了記憶里的清甜。
直到十六歲那年,醉仙閣的珠簾在夜風(fēng)里輕晃,宋淮鶴的一曲《鳳求凰》 和指尖撥動琴弦的弧度,引起了二樓一位女子的注意。
他抬頭望去,只見珠簾后露出半張臉,發(fā)間別著一支梅花簪。
他輕輕的笑了。
女子似乎也笑了。
——原來有些相遇,早在時光深處結(jié)了果,只等風(fēng)來,吹開那年未說出口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