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透，林知夏在洗手臺鏡子前磨蹭了五分鐘。她把馬尾辮拆了又扎，最后別了個淺藍色蝴蝶結(jié)。路過走廊公告欄時，風吹得數(shù)學競賽榜單嘩啦響，甘述的名字高高掛在紅榜最上頭，晃眼得很。

"林知夏！"

侯偉舉著冰汽水從走廊那頭竄出來，球衣后背汗?jié)窳艘淮笃?。甘述慢悠悠跟在后面轉(zhuǎn)著籃球，隨手扯了扯校服領(lǐng)口。陽光金粉似的灑在他頭發(fā)上，連喉結(jié)都鍍了層光。

林知夏慌慌張張把榜單往背后藏，手指蹭到公告欄的鐵銹。葉馨月從樓梯口探出頭："夏夏快過來！班主任叫課代表去搬練習冊..."突然看到走廊那頭，嗓門一下子拔高，"哎呀正好，甘述來幫個忙唄？"

籃球"咚"地砸在地上。甘述彎腰撿球時，林知夏瞄到他后頸曬得通紅，像白瓷裂了條縫。一股混著汗味的檸檬香洗衣粉味道沖過來，她倒退半步貼上了冰涼的瓷磚墻。

"搬多少？"甘述用護腕擦著下巴的汗，目光掃過她發(fā)間微微發(fā)抖的藍蝴蝶結(jié)。安好不知什么時候站在葉馨月身后，手腕上的銀鏈子隨著翻書嘩啦響。

去教材室的路上知了叫得震天響。林知夏低頭數(shù)著甘述球鞋在水泥地上留下的汗?jié)n印子，忽然聽見他說："競賽班每晚要加課。"香樟樹葉子沙沙響，后半句話被風吹散了。她抬頭時只看見他繃緊的下巴，喉結(jié)在光里動了動："晚上七點，實驗樓402。"

葉馨月在她腰上掐的那把疼得人直跳腳。侯偉嚷嚷著"偏心啊怎么不叫我"，被甘述拿籃球砸了下后背。蟬聲忽然小下去，林知夏感覺心臟在胸口咚咚撞，震得手指尖都發(fā)麻。

夕陽把練習冊封面染紅的時候，林知夏發(fā)現(xiàn)甘述左手小指有道疤。淡淡的粉色痕跡藏在虎口陰影里，像斷了的琴弦。她盯著那疤發(fā)呆，直到對方"啪"地合上練習冊。掀起的紙風把她攢了半天的勇氣吹沒了。

"明天見，同桌。"甘述轉(zhuǎn)身時書包拉鏈刮過她課桌，金屬扣在夕陽里閃了下。林知夏攥著被刮掉的藍蝴蝶結(jié)，沒看見少年走出教室后，盯著自己手心那道疤發(fā)了多久的呆。

第二天，林知夏踩著點到了實驗樓402，推開門就見教室里坐滿了人。雖然都不認識，但看著又有點面熟——畢竟幾個班常碰面，混個臉熟還是有的。她張望了一圈，只有后排稀稀拉拉還剩幾個空位。

小姑娘往后面挪步子，手卻把書包帶攥得緊緊的。雖然知道人不會少，可這陣仗還是超乎想象。早聽說競賽班專收各科成績均衡的學生，每個班零零星星挑幾個，湊到一塊兒可不就烏泱泱一片了嘛。

林知夏麻溜地選了最后一排座位，把書包往桌上一放，就等著數(shù)學老師進教室。沒想到緊跟著進來的是甘述，這家伙眼皮都不抬一下，徑直就往林知夏旁邊一坐。林知夏手指頭不自覺地絞著校服衣角，心里咯噔跳快了兩拍。

“晚上好?！绷种慕Y(jié)結(jié)巴巴擠出這句話，心里直打鼓——自己居然對他來了句晚上好？不會找話題的她尷尬得腳趾摳地，恨不得當場挖個洞鉆進去。

沒想到甘述也回了句“晚上好”。雖然聲音還是清清冷冷的，但林知夏分明瞥見他嘴角微微翹了一下。不過當時她以為是自己眼花了，直到多年后才明白一切早有端倪。

不一會兒老師就進教室了，正是孫光他們的班主任兼數(shù)學老師。他讓前排同學把卷子傳下來，林知夏接過來一看全是應(yīng)用題，正納悶這什么教學方法呢，就聽見孫光開口道："同學們，市數(shù)學聯(lián)賽下周就要辦了。這套十道大題既能篩選參賽名額，又能幫大家鞏固基礎(chǔ)、提升解題能力。做好的可以提前交，沒做完的也不用勉強。等會兒批改完我會逐題講解，你們可要豎起耳朵仔細聽啊，不然以后年紀大了真要像我的名字似的打光棍。"

最后這句俏皮話剛落地，整個教室立刻笑開了鍋，好些同學憋不住笑出聲來。

笑聲還沒散盡，大伙兒都埋頭開始答題。這些題對林知夏和甘述來說壓根沒啥難度，刷刷幾筆就搞定了。不過甘述還是比她快了一拍，林知夏心里明鏡似的，但能跟他肩并肩坐在這兒考試，嘴角還是忍不住翹了起來。甘述拿著卷子起身時往她桌上一掃："要捎上么？"

林知夏手一抖，鋼筆尖在草稿紙上戳了個小墨點："要的，謝謝。"遞卷子時指尖蹭過對方手背，心里咕嘟嘟冒起了泡泡。甘述倒是干脆，攥著兩張卷子大步流星往講臺走，壓根沒注意到身后那道追著他的目光。

孫光改卷子的速度比想象中還快。粉筆灰簌簌落在講臺沿時，林知夏發(fā)現(xiàn)甘述在轉(zhuǎn)筆——左手小指彎曲的弧度特別好看，那道疤被燈光映得泛白，像落在雪地的梅花瓣。

"你們兩個答得都很好，但是還要專心聽。"孫光突然敲了敲林知夏和甘述的桌子，甘述倒沒什么，倒是林知夏，驚得她差點碰翻墨水瓶。老教師花白的眉毛揚得老高，"還有，某些同學非要用平面幾何解，步驟多寫半頁紙。"

侯偉在后排噗嗤笑出聲，被葉馨月用圓規(guī)戳了后背。甘述的筆尖在草稿紙上洇開個墨點，林知夏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解題步驟旁畫了只歪歪扭扭的蟬，翅膀上還標著三角函數(shù)。

窗外的知了突然不叫了。孫光講解最后一道壓軸題時，吊扇把甘述的演算紙吹到林知夏裙擺上。她伸手去夠，看見他潦草地寫著"輔助線應(yīng)作CF⊥BE"，而那個蟬的觸須正指向自己手背。

林知夏還沒反應(yīng)過來，孫老師已經(jīng)點了她和甘述的名字，叫他們上講臺說說這道壓軸題是怎么解的。

手心里都是汗，粉筆都快捏不住了。林知夏攥著那截粉筆轉(zhuǎn)身時，正瞧見甘述胳膊肘支在講臺上托著下巴。這人明明早寫完了也不吭聲，倒像是在等她。少年校服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的手臂能看見青色的血管，那道疤被投影儀的光照得泛著珠光。

"這里得先構(gòu)造等比數(shù)列。"她聽見自己聲音發(fā)顫，沾著粉筆灰的指尖在黑板上拋物線頂端點了個點："用二項式定理就能展開。"

兩個人的影子在坐標系里疊成了蝴蝶翅膀的形狀?；熘酃P灰的檸檬香從甘述衣領(lǐng)飄過來，孫老師背著手溜達到他倆中間，老花鏡滑到鼻尖："解法倒是新鮮，不過..."板擦突然蹭掉林知夏剛畫的點，"競賽可要按標準步驟來。"

底下同學開始嗡嗡嗡地議論開了。

甘述忽然伸手在她拋物線末端補了個延長線，粉筆頭與黑板碰撞出清脆的響。林知夏盯著他手腕內(nèi)側(cè)沾到的粉筆灰，突然發(fā)現(xiàn)他畫輔助線的角度恰好遮住了被板擦抹去的點。

"標準步驟里允許作七條輔助線。"甘述的袖口擦過林知夏的手背，粉筆灰簌簌落在她鞋面上，"孫老師去年帶的學生就是這么拿的聯(lián)賽金獎。"

教室后排傳來圓規(guī)掉地的聲響。葉馨月彎腰去撿時，侯偉正巧探頭張望，兩人的額頭"咚"地撞在一起。這動靜惹得全班哄笑，孫老師敲著三角板喊安靜，老花鏡差點滑落到地上。

林知夏趁亂用板擦邊緣描那個被掩蓋的點，粉筆灰嗆得她眼眶發(fā)酸。甘述忽然伸手按住板擦，拇指壓著她的小指關(guān)節(jié)往右挪了半寸："投影儀反光。"

她這才發(fā)現(xiàn)兩人的影子正被放大投在教室后墻，他按住板擦的動作在墻面上像是握住了她的手。蟬聲突然又響起來，蓋過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甘述校服第二顆紐扣的反光晃進她眼底，像數(shù)學卷子上那個總被孫老師畫圈的句號。

孫老師突然用三角板敲擊講臺，震得粉筆盒里的蟬蛻標本都跳了起來："都看好了！"他抓起紅色粉筆在甘述的輔助線上打了個叉，"聯(lián)賽要是這么寫，閱卷老師能把你們生吞活剝了！"

林知夏感覺后背沁出薄汗，空調(diào)冷風正巧掃過后頸。甘述突然抬手蹭掉鼻尖上的粉筆灰，這個動作讓他的解題步驟在黑板留下道彎曲的弧線。她盯著那道像函數(shù)圖像的痕跡，突然發(fā)現(xiàn)和對方手心的疤痕形狀重合。

"但是..."甘述突然用板擦邊緣敲了敲被孫老師打叉的地方，"去年真題的官方解法..."他從褲兜摸出張疊成三角形的草稿紙，展開時露出鉛筆畫的標準答案圖示。

孫老師的老花鏡這回真滑到了鼻尖。教室陷入詭異的寂靜，吊扇把甘述的草稿紙吹得嘩啦響。林知夏看見紙角畫著只振翅欲飛的蟬，蟬翼上密密麻麻寫滿公式，而蟬須正指向自己早上別過的藍蝴蝶結(jié)位置。

下課鈴響時實驗樓突然斷電。此起彼伏的驚呼聲里，各自都收拾書包準備回家，而林知夏聽見書包拉鏈滑動的輕響。甘述摸黑收拾文具的動作帶著特有的節(jié)奏感，像是默數(shù)過千百次的摩斯密碼。

實驗樓備用燈亮的那會兒，林知夏突然瞅見自己的藍色蝴蝶結(jié)別在甘述書包側(cè)邊口袋里。金屬夾子卡在帆布褶子里，跟著他起身的動作晃悠，像片打著顫的小水洼。

"夾反了。"甘述用兩根手指頭捏著蝴蝶結(jié)遞回來，塑料翅膀上還粘著半片香樟樹葉。他說話時喉嚨那兒投下的陰影一晃一晃的，剛好蓋住林知夏課桌上沒干的鋼筆水印。

走廊里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安好抱著競賽習題冊哐當撞開門，手腕上的銀鏈子纏住了門把手。侯偉的大嗓門撕開黏糊糊的夜色："老孫說這周四?？?！"他半個身子探進教室，球鞋在門檻上蹭出吱嘎一聲響。

林知夏伸手去接蝴蝶結(jié)的當口，甘述突然攥緊了手心。塑料翅膀硌得她掌心發(fā)麻，涼颼颼的感覺順著掌紋爬到手腕。吊扇又開始轉(zhuǎn)的時候，她瞧見對方睫毛上沾的粉筆灰撲簌簌掉在習題冊封皮上，正好蓋住自己昨天偷畫的小知了。

"明兒見。"甘述轉(zhuǎn)身時書包帶子勾住了窗邊的舊風鈴，那是去年數(shù)學社留下來的玩意兒。生銹的鈴鐺舌頭撞在玻璃上，驚飛了躲在窗簾后邊的夜蛾子。林知夏攥著失而復得的蝴蝶結(jié)，沒瞧見自己的名字正躺在人家草稿紙背面，被三角函數(shù)框得方方正正像個菱形塊。

月光漫過窗臺時，甘述在實驗樓拐角剎住腳。他從褲兜里掏出張皺巴巴的競賽報名表，借著路燈瞅表格角上被茶水洇開的紅章。不知道啥時候掉進領(lǐng)口的蟬殼子正癢癢地貼在那道舊疤上——就像那天中午，姑娘馬尾辮掃過他課桌時，發(fā)梢上晃悠的藍蝴蝶結(jié)輕輕蹭過他小拇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