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吝嗇地透過高二(三)班朝東的窗戶,在靠近走廊的那一側課桌上投下幾道狹長而清冷的光帶。
空氣里漂浮著細微的塵埃,在光線里緩慢游動。教室里很安靜,一種繃緊的、帶著試探意味的安靜,取代了往日課前的喧鬧。
腳步聲、桌椅挪動的嘎吱聲、書本翻動的嘩啦聲,都壓得很低,仿佛稍大一點動靜,就會驚擾到什么看不見的、脆弱的東西。
我推開教室門,撲面而來的就是這股不同尋常的低氣壓。目光習慣性地先掃向講臺——那張寬大的舊藤椅,依舊空著。
沈靜已經坐在了講臺側面的那張備用的硬木椅子上,正低頭翻看著攤在膝頭的文件夾。她穿著昨天那身淺灰色套裙,只是換了一件米白色的薄針織衫搭在里面,頭發(fā)依舊一絲不茍。
察覺到有人進來,她抬起頭,目光越過薄薄的銀絲眼鏡片,平靜地看了我一眼,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算是打過招呼,又繼續(xù)埋首于文件之中。
她的存在,像一塊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無聲地改變了水流的紋路。那份沉靜,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
我走到第三排自己的位置坐下。
前座的蘇晴轉過頭來,眼睛還有點紅腫,像沒睡好,小聲問我:“曉曉,語文預習筆記你做了嗎?昨天……” 她沒說下去,聲音里帶著點小心翼翼的余悸。
“嗯,做了。” 我小聲應著,從書包里翻出筆記本遞給她。指尖碰到她微涼的手指。
“謝……” 她的話被一陣突兀而響亮的桌椅摩擦聲打斷。
“哐當!”
教室最后排靠窗的位置。周銳正把他那張椅子用近乎粗暴的力道拖出來。
他頂著一頭桀驁不馴的短寸,臉上沒什么表情,但動作間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煩躁。
他重重地坐下,椅背撞在后面的墻上,發(fā)出一聲悶響。他沒像往常那樣和周圍的男生插科打諢,也沒趴下補覺,只是雙臂抱在胸前,下頜線繃得緊緊的,目光直直地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尊散發(fā)著生人勿近氣息的雕像。
他周圍那片區(qū)域的氣壓,似乎比別處更低了幾度。
林晚晚坐在第一排正中間,背脊挺得像尺子量過。她面前攤著厚厚的物理習題集,手里捏著筆,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她似乎在專注地看題,但眼角的余光,卻像最精密的雷達,時不時地掃過講臺方向,掃過沈靜翻動紙張的手指,掃過她沉靜專注的側臉,帶著一種冷靜到近乎冷酷的審視。
她旁邊的同桌想小聲問她一道題,剛湊近一點,就被她一個輕微 但不容置疑的搖頭動作制止了。同桌訕訕地縮了回去。
沈靜似乎全然沒有察覺到這些暗流涌動。她合上文件夾,抬頭看了看掛在黑板旁邊的時鐘,然后站起身,走到講臺中央。
她的動作依舊從容,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發(fā)出清脆卻并不刺耳的“篤篤”聲。
“課代表,收一下昨天的數(shù)學作業(yè)?!?她的聲音響起,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安靜的教室。
她沒有點任何人的名字,只是用了“課代表”這個籠統(tǒng)的稱呼,目光平靜地掃視全班。
短暫的、令人尷尬的沉默。
數(shù)學課代表是趙大雷。那個身高接近一米九、像座黑鐵塔似的體育委員。
此刻,他正坐在靠墻的位置,黝黑的臉膛上帶著點茫然,似乎還沒從這突如其來的指令中完全回神。
平時收作業(yè)這種活兒,都是王老師直接點他名字,或者他大大咧咧地吼一嗓子“交作業(yè)了!”就搞定。
沈靜這種平靜的、不帶個人色彩的稱呼方式,讓他有點懵。
“趙大雷,” 沈靜的目光準確地落在他臉上,聲音依舊平穩(wěn),“收一下數(shù)學作業(yè),五分鐘后送到我辦公室?!?這一次,她點出了名字。
“哦……哦!好!” 趙大雷像被按了開關,猛地站起來,
動作幅度太大,帶得椅子一陣亂響。
他黝黑的臉膛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大概是覺得剛才的遲疑有點丟臉。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找回平時那股大嗓門的氣勢再:“收數(shù)學了!都快點!麻溜兒的!”
聲音在安靜的教室里顯得有些突兀,他自己似乎也意識到了,喊完就有點不自在地摸了摸后腦勺。
隨著他的吆喝,教室里終于有了點“活”過來的跡象。翻書包、找本子的聲音窸窸窣窣地響起。
方曉曉作為語文課代表,不用人提醒,已經自覺地站起身,輕聲細語地開始收自己科目的作業(yè),動作輕柔而高效。蘇晴也趕緊拿出自己的作業(yè)本,遞給前排負責收英語的同學。
我低頭在書包里翻找數(shù)學練習冊。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講臺角落吸引過去。
王老師的那個深藍色保溫杯,蓋子依舊敞開著,孤零零地立在講桌一角。
杯口對著教室,像一個沉默的、張開的黑色洞口。
杯壁上殘留的水漬已經干涸,留下幾道淺白色的水痕。
它就那么突兀地杵在那里,緊挨著沈靜剛放下的那盒嶄新的白色粉筆。那盒粉筆棱角分明,白得刺眼,與保溫杯陳舊磨損的深藍形成了過于鮮明的對比,無聲地昭示著一種令人心頭發(fā)堵的“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