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婚,不急嫁,也不急退。你若真想贏,記得下下一步?!?
顧時硯的話纏著夜風(fēng),落在她耳后許久,才像真聽進(jìn)去了似的。
沈昭晚坐在回程的車?yán)?,指尖輕輕扣著窗沿。
“陶笙不急著說話,他走到馬車邊,順手從袖口抽出一支細(xì)竹筆,在剛才放下的那本賬冊邊緣,輕輕劃了一圈。
“你看這筆賬,”他說,“表面是鋪面進(jìn)貨,貨也實(shí)到、銀也清。但再往下三頁,是不是有筆‘借調(diào)費(fèi)用’寫得特別含糊?”
昭晚翻了翻,果然有一筆銀兩流向“外協(xié)人事”,數(shù)字不大,卻不落款、不留名。
“什么叫‘外協(xié)人事’?”她皺眉。
“外協(xié)就是不歸你管,人事就是你以為歸你管。合起來,就是你賬上認(rèn)賬,實(shí)際你不認(rèn)人的‘灰色職線’。”
陶笙像在講故事,又像在下賭桌解花牌。
“也就是說——沈家外頭,有一群掛名卻藏著實(shí)權(quán)的人?”
老褚終于開口,點(diǎn)頭:“陶先生說的對。老太爺在世時,人事歸內(nèi)賬,賬與人都留底。但自從前兩年鋪面交給外親打理,內(nèi)賬外包,賬歸賬,人歸人。”
“這也是你祖父最后悔的一件事?!碧阵闲?,“他怕你接不了這一套,所以賬本藏了兩年,今天才見光?!?
昭晚看著那疊“明線賬”,忽然覺得自己這些日子查賬不過是走馬看花——人事真正的亂,不在賬本上,而在賬本外。
她低頭沉思片刻,道:“我要用人?!?
“用誰?”老褚問。
她看向他,又看向陶笙:“你們兩位,不好好站在我左右,我怎么排出這局?”
老褚躬身:“我在?!?
陶笙摘下帽子,甩了甩水珠,嘴角一咧:
“我也在。只不過,我不聽令,我聽理。”
“你給得出牌理,我就跟你打。”
她點(diǎn)頭,轉(zhuǎn)身進(jìn)宅。
屋內(nèi)廳燈已亮,她站在廳前,望著那張曾經(jīng)貼著祖父“用人簿”的墻。
“傳話給堂后人事部,明日起,全宅職員、鋪面推薦、賬房助理、出納舊人,全數(shù)重查?!?
她停頓了一下:
“從——厚德齋的賬房李秀開頭?!?
那是顧時硯留給她的第一顆子彈。
下下一步——不是鋪面,不是賬線,是人。
她想起祖父生前說過一句話:“人事亂,賬難穩(wěn);管得住貨,不如管得住人?!?
她一直遲遲不動人事,是心里清楚,銀票不過寫在賬上,而人心,是藏在皮骨里的。她不可能一下看懂所有人,她也不能只靠賬查出誰該留下、誰該拔掉。
但那句話提醒了她。
——下一步,不查線,查人。
她低聲對自己說了一句:“從今天起,動人?!?
話音剛落,還沒來得及回宅,車還未轉(zhuǎn)入西巷,就被人攔了。
不是打橫站人,是有人坐在巷口的一截青磚圍墻上,晃著一條腳,嘴里哼著不知哪國的調(diào)子,身旁放著一包舊賬簿和一壺茶。
“沈家千金,”那人朝她揚(yáng)了揚(yáng)手,“打擾一下,你是沈昭晚吧?”
車廂停住。
昭晚掀開簾子,目光掃過去。
那人穿一身墨綠色長衫,料子好卻像許久未熨,衫子邊角掃過青苔水漬,不算整潔。但袖口卻扎得極緊,是一抹明艷的朱砂紅,在灰白巷子里亮得扎眼。
他戴著一副小圓框墨鏡,像不怕夜,又像不愿讓人看透目光。靠得近時才能看見,鏡片背后的眼睛,漆黑發(fā)亮,帶著種讓人說不清的不安分。
“你誰?”
昭晚警覺地盯著他。
那人卻笑了,一躍而下,走到馬車旁,忽地低下頭來,湊得極近。
“長得不賴嘛,比照片上的還要冷兩分?!?
他的聲音拖著尾音,語調(diào)又輕又快,像江南早春的東風(fēng),一陣一陣地拂,不重,但讓人警惕。
昭晚下意識往后縮了一寸,眉峰一皺:“你……”
“哦,別誤會。”那人擺手,手腕細(xì)長,“我是你祖父賬上的舊人,他給我留了封信,說你接手家里后,遲早會走到這一步。”
“哪一步?”
“查人。”他挑眉,“你剛說完要動人,天就把我送來了?!?
這人不講禮、不報名、不說事由,卻步步踩著節(jié)奏。
老褚從另一側(cè)走來,看見那人,眉頭先是一挑,隨即道:“……陶先生?”
“褚老?!蹦侨诉肿煲恍?,“您果然還在沈家。那我來得就不算晚?!?
他說著,徑自把一疊賬本放在車前踏板上:
“這叫‘明線賬’,你查人,不如先看他們用哪條銀線在走——賬會說話,人不會?!?
他頓了頓,摘下墨鏡,眼神忽地定?。骸安贿^……你要是只信賬,也成不了你祖父那樣。”
昭晚盯著他,那一瞬,覺得這人像瘋子說正經(jīng)話,又像天才在裝瘋。
她聲音低下去:“你到底是誰?”
“陶笙,”他拱手,竟像正經(jīng)作揖,“人稱‘閑局陶’,爛牌我也能打出花?!?
“我不為你出主意,但你真肯走這步,我——教你看牌?!?
夜深,風(fēng)透紙燈。
次日清晨,沈宅賬房門口,立著昭晚手書的一封調(diào)令,短短數(shù)行:
“厚德齋賬房李秀,自本日起暫調(diào)入查賬班,不得參與日常操作,留審待查?!?
字跡極穩(wěn),簽字只兩個字:沈昭晚。
傳言風(fēng)起。
李秀被叫進(jìn)內(nèi)堂那日,還衣冠楚楚。他三十出頭,眉眼周正,說話不緊不慢,是鋪面里有口皆碑的“穩(wěn)人”。
昭晚坐在正位前,不疾不徐地翻著賬冊,未抬眼:“李賬房可知為何叫你?”
李秀拱手:“聽聞沈小姐要清賬明線,屬下自然愿配合?!?
“那你這三筆‘借調(diào)人事’的費(fèi)用,是否知情?”
李秀面上不動:“知的。乃是我上任時沿用的舊例,以前也是這么開支的,從未出過錯。”
他說得極穩(wěn),還微微側(cè)身示意一旁兩位輔助賬吏:“他們也可作證?!?
“可是,”昭晚終于抬眼,語氣冷淡,“你在賬中寫‘費(fèi)用用于短期協(xié)助’,卻又在出賬單上批注‘長工月薪平攤’。兩筆時間不符、金額不符、用詞不符,你是拿短工當(dāng)長工開,還是長工拆成三筆寫?”
李秀面色略微變了:“小姐,這……只是為方便核算,實(shí)無他意。”
昭晚沒有再追問,而是輕輕合上賬冊。
“你知道方便核算的反義詞是什么嗎?”
李秀一怔。
“就是——沒人敢查?!?
她一字一頓,聲音不大,卻像釘入堂前地磚。
“你以為你是舊人,我不敢動你;你以為我剛上任,心軟手輕;你想做賬做得巧,反倒是做得露。”
李秀唇色微白,正欲再辯,門外卻有人揚(yáng)聲通報:
“七房徐姨娘請示——厚德齋賬房動人,未曾請宗親過目?!?
氣氛一凝。
昭晚冷笑:“來了?!?
老褚在她身后站著,未語。
陶笙卻抱臂倚在門邊,忽然吹了聲極輕的口哨,低聲道:“宗親押寶的牌,也太早亮了點(diǎn)。”
昭晚站起身,攏袖,道:“傳宗親也好。我今日正好有話,想請大家聽一聽?!?
午后,沈宅小議堂,宗親七人悉數(shù)到場。
她站在堂前,并未坐主位,而是從袖中取出一張賬單,微笑著攤開:
“這是厚德齋三年來賬房調(diào)薪記錄,出入名目多達(dá)七十六次,李秀一人批改五十二次;其中三十一次為他手下自查自批,皆無上級簽字?!?
她停頓了一下,環(huán)視在座。
“我若不動他,是不識賬;我若動他,是不敬宗?”
徐姨娘嗤道:“昭晚,你是女流,又非正出,自小不理宅事,如今冒然清賬,實(shí)難服眾?!?
“服眾?”昭晚輕聲反問,“那我問一句——若是我今日不開口,三日后這賬送你家鋪面進(jìn)貨,你批還是不批?”
這句話像抽刃。
徐姨娘冷了一瞬,卻終究咬牙不語。
昭晚語氣平平:
“宗親不是擺設(shè)。宗親是沈家的骨,是愿撐柱,不是遮丑。誰敢把這骨當(dāng)幌子,我第一個不認(rèn)?!?
她拂袖而立,眼神透冷:
“你們要宗法,我守;你們要家規(guī),我改;但你們?nèi)粢屛冶犙劭促~目流血,閉口說‘這是舊例’——對不起。”
“我接這家,就得真把它管起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