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廢墟中的暗房

暴雨已經持續(xù)了三天。

陳頌站在廢棄印刷廠的鐵皮屋檐下，雨水順著生銹的排水管傾瀉而下，在她腳邊砸出渾濁的水花。何安給她的地址就在這條巷子盡頭，一棟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老建筑，墻皮剝落得像得了皮膚病。

她攥著那張被雨水浸濕的字條——上面是昨晚何安塞在她美術課本里的，字跡潦草得幾乎難以辨認：**「如果三天后我沒回學校，來這里。帶顯影液?！?*

陳頌把雨衣帽子往下拉了拉。三天前何安突然消失，風紀委的工作由副主席接手，班主任只說"家里有事"。但當她路過教師辦公室時，聽見玻璃砸碎的聲響和教導主任壓低的嗓音："……他母親又發(fā)病了？"

印刷廠的門沒鎖，陳頌推門時鐵鉸鏈發(fā)出垂死般的呻吟。室內昏暗如黃昏，空氣中飄著霉味和某種化學藥劑的氣息。她摸索著墻壁尋找電燈開關，指尖卻觸到一片濕冷的金屬——那是何安的相機三腳架。

"何安？"

她的聲音在空曠的廠房里蕩出回音。角落里突然亮起一點紅光，像黑暗中睜開的眼睛。陳頌瞇起眼，看見臨時搭建的暗房帳篷，篷布上沾著可疑的深色污漬。

帳篷拉鏈被緩緩拉開，何安的臉在安全燈下呈現(xiàn)出病態(tài)的橘紅。他左耳的助聽器不見了，顴骨上有一道新鮮的劃痕，白襯衫的袖口沾著血跡。

"你真的來了。"他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

陳頌沖過去抓住他的手臂，觸到的皮膚滾燙如火炭。帳篷里散落著空礦泉水瓶和咬了一半的能量棒，簡易床墊上堆著幾十張照片——全是同一個女人的特寫，有時在咖啡館，有時在書店，有些明顯是偷拍。

"你媽媽？"陳頌撿起一張照片。女人很美，但眼神空洞得像玻璃珠。

何安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暗紅的血絲。陳頌掀開他皺巴巴的襯衫，倒吸一口冷氣——他肋間纏著繃帶，滲出液已經變成了鐵銹色。

"去醫(yī)院。"她聲音發(fā)抖。

何安搖頭，從枕頭下摸出個U盤："先看這個。"

陳頌把U盤插進筆記本電腦。視頻畫面晃動得厲害，明顯是偷拍的。鏡頭對準一間豪華公寓，何安的母親正在撕扯自己的頭發(fā)，精致的妝容糊成一片。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遞給她注射器，而她歇斯底里地尖叫："我沒病！是那個孩子有問題！他從小就聽不見——"

視頻戛然而止。

"她雇人綁架我。"何安苦笑，"為了送我去'治療'。"他掀起褲管，小腿上布滿針眼，"三天前我逃出來時，被他們用碎玻璃……"

陳頌的視線模糊了。她想起父親醉酒后砸向她的花瓶，那些扎進掌心的瓷片，和何安腿上的傷痕如此相似。

帳篷外雷聲轟鳴，雨水開始從屋頂漏進來。陳頌翻出急救包，酒精棉觸到傷口時何安肌肉繃緊，但沒出聲。他的呼吸噴在她耳畔，帶著輕微的顫音，像臺年久失修的舊風箱。

"為什么不早說？"她剪開染血的繃帶。

何安指向帳篷角落的相紙——那是陳頌家的窗戶，玻璃上倒映著揮舞酒瓶的父親。"我們都有自己的廢墟。"他輕聲說。

陳頌的手停在半空。她突然明白何安為什么總拍廢墟——那些殘垣斷壁里，藏著他無法言說的求救信號。

"顯影液。"何安突然說，"帶來了嗎？"

陳頌從背包里掏出暗房藥劑。何安掙扎著坐起來，把一沓未沖洗的底片塞給她："幫我。"

暗袋里的操作異常艱難。陳頌的手不停發(fā)抖，好幾次差點打翻藥液。何安從背后握住她的手，引導她將底片浸入顯影液。他的體溫透過衣料傳來，像塊灼熱的炭。

"數(shù)到二十。"他在她耳邊說，聲音虛弱但堅定。

相紙上漸漸浮現(xiàn)影像——是陳頌。她在美術室調色，在操場奔跑，在便利店門口躲雨。每張照片角落都標注著精確的日期和時間，最早的一張竟然是入學第一天。

"你跟蹤我？"陳頌的聲音變了調。

何安搖頭，從錢包里取出張舊照片：小女孩蹲在兒童醫(yī)院的沙盤前，正用藍色沙子畫向日葵。雖然像素模糊，但陳頌認出了那個發(fā)卡——外婆送的生日禮物，后來被父親踩碎了。

"七年前的兒童心理科。"何安指著照片角落的日期，"我們同一天做評估。"

記憶如閃電劈開迷霧。陳頌想起那個總是坐在角落的聾啞男孩，護士給他糖果他從不吃，只是捏在手里直到融化。有次她偷偷在他評估表上畫了朵向日葵，沒想到……

"我找了三年。"何安的額頭抵在她肩上，"開學那天在走廊看見你，差點以為出現(xiàn)幻覺。"

雨水漏進帳篷，在相紙上洇開一片。陳頌看著那些被水模糊的影像，突然明白何安為什么總在修天空的顏色——他一直在嘗試進入她的世界，那個被扭曲卻依然美麗的色彩宇宙。

她抓起顯影液瓶子，在帳篷布上畫了朵巨大的向日葵。藥水順著纖維流淌，形成奇特的青藍色脈絡。

"我們報警。"她轉身抱住何安，感覺到他的心跳撞擊著肋骨，"然后我?guī)慊丶摇?

何安在她懷里發(fā)抖，不是因為疼痛，而是某種更深層的崩潰。陳頌摸到他后頸的傷疤——是煙頭燙的，形狀像枚扭曲的星星。

"我聽見了。"他突然說。

"什么？"

"雨聲。"何安指著自己的左耳，"在你靠近的時候……像很遠的鼓聲。"

陳頌把耳朵貼在他胸口。兩顆殘缺的心跳在雨聲中逐漸同步，如同暗房里正在顯影的相紙，那些隱藏多年的畫面終于一點點浮現(xiàn)——

七年前的向日葵，三年間的尋找，和此刻這個由傷痕、藥水與雨水構筑的避難所。

帳篷外，暴雨依舊肆虐。但在這個由相紙和顯影液組成的脆弱空間里，陳頌第一次看清了何安廢墟之下的模樣——那個始終在等待被聽見的男孩，正用她教的方式，在黑暗中辨認愛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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