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臨時避風(fēng)港
鄉(xiāng)間的夜比城市黑得更徹底。
陳頌蜷縮在診所后門的臺階上,看著何安用鐵絲撥弄鎖孔。他的白襯衫后背已經(jīng)汗?jié)褚黄?,月光下透出肩胛骨的輪廓,像一對隨時會破衣而出的翅膀。鐵絲與金屬摩擦的聲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她忍不住回頭張望——土路盡頭的狗吠聲已經(jīng)持續(xù)了十分鐘。
"好了。"
門軸發(fā)出年邁的呻吟。陳頌跟著何安潛入黑暗的走廊,空氣中飄浮著酒精和曬干草藥的氣味。月光從百葉窗縫隙漏進來,在地上劃出一道道銀白的傷痕。
"姑姑去縣里會診了。"何安的聲音很輕,"這里安全。"
他熟門熟路地摸到藥柜前,取出一支手電筒。冷白的光束掃過診室,陳頌看見墻上貼著褪色的解剖圖,玻璃柜里排列著各種器官模型,診床上鋪著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格子床單。
何安擰開碘伏瓶蓋的聲響讓她回過神。他正用棉簽蘸取消毒液,示意她坐下。陳頌伸出右手,掌心那朵顏料向日葵已經(jīng)暈開,混合著汗水和塵土,變成一團模糊的暖色。
"不是這里。"何安搖頭,指尖輕輕碰了碰她左臉頰——父親掌摑留下的淤青正在發(fā)酵成紫紅色。
碘伏的涼意觸到皮膚的瞬間,陳頌下意識瑟縮。何安立刻停下,轉(zhuǎn)而從藥柜底層取出一個鐵盒,里面是凝固的蜂蜜色藥膏。
"這個不疼。"他在她掌心寫道,指尖的溫度透過皮膚傳來。
藥膏散發(fā)著淡淡的桂花香,陳頌突然想起小時候外婆家的后院。何安涂抹的動作很輕,像在修復(fù)一件珍貴的藝術(shù)品。他的睫毛在月光下投下細(xì)碎的陰影,呼吸拂過她發(fā)燙的皮膚,帶著薄荷糖的清涼。
"為什么是向日葵?"他突然問。
陳頌接過他手中的藥盒,挖出一小塊,點在何安左耳的傷痕上——那是他母親扯掉助聽器時留下的。她的指尖描摹著那道月牙形的疤,想起美術(shù)室天窗漏下的第一束陽光。
"因為它們總是知道光在哪里。"她回答,"即使被踩進泥土里。"
藥柜的玻璃突然映出兩人模糊的倒影:何安的白襯衫沾著逃跑時的塵土,她的頭發(fā)里還掛著地鐵隧道里的蜘蛛網(wǎng)。陳頌從口袋里掏出那管"結(jié)痂的血",擠在藥盒蓋子上,又混入一點蜂蜜藥膏,調(diào)成新的顏色。
"伸手。"她說。
何安攤開手掌。陳頌用折斷的畫筆在他掌心畫了一朵微型向日葵,花瓣是用新調(diào)的顏色,花心則是蘸著碘伏的棉簽點出的深褐。
"現(xiàn)在你也有光了。"
后半夜,陳頌在儲藏室發(fā)現(xiàn)了寶藏——一摞過期的病歷本。空白背面光滑如新,最適合畫畫。她盤腿坐在地板上,借著月光開始重建被撕毀的視覺日記。第一頁就是今天的地鐵逃亡:黑暗的車廂里,兩個依偎的剪影,窗外掠過的燈光像流星。
何安不知何時蹲在了她身邊,手里拿著從X光室找來的舊膠片。他在每張膠片上寫下今天的日期和地點,然后用打孔器在邊緣鑿出小孔,用麻繩穿成簡易的翻頁動畫——快速翻動時,能看到一個小人從跌倒到爬起的連續(xù)動作。
"像這樣。"他示范給她看,"把重要的事情藏在動態(tài)里,他們就撕不掉了。"
陳頌接過膠片本,手指撫過那些凹凸的孔洞。何安的字跡在透光下顯得格外清晰,每個日期后面都標(biāo)注著天氣:
【5月21日 暴雨轉(zhuǎn)晴 遇見陳頌第39天】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翻過來,在那些排列整齊的舊傷疤旁邊,用顏料寫下新的一行:
【逃亡第一天 我們發(fā)明了新的繪畫材料】
月光偏移時,兩人擠在診室的單人床上。何安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陳頌卻睜著眼睛看天花板上的水漬——形狀像一片破碎的羽毛。她小心地翻身,發(fā)現(xiàn)何安的手緊緊攥著床單,指節(jié)發(fā)白,即使在睡夢中也不肯放松。
陳頌輕輕掰開他的手指,把自己的手放進去。何安的掌心溫?zé)岣稍?,那些她畫下的向日葵線條已經(jīng)模糊,但顏色滲進了掌紋里,在月光下泛著微弱的橘色光澤。
窗外傳來夜鳥的啼叫,遠(yuǎn)處有拖拉機引擎的悶響。陳頌在藥味與桂花香中閉上眼睛,腦海里浮現(xiàn)出膠片動畫里那個不斷跌倒又爬起的小人。
清晨她被窸窣聲驚醒時,發(fā)現(xiàn)何安已經(jīng)起來了。他站在藥柜前,正往急救紗布罐里埋入什么——陳頌瞇起眼睛,看清那是昨天她隨手放在窗臺的向日葵籽。
"你在種花?"她啞著嗓子問。
何安回頭,晨光給他鍍了層金邊:"在種武器。"他晃了晃紗布罐,種子與棉絮摩擦發(fā)出沙沙聲響,"等它們發(fā)芽,我們就用藤蔓絞死所有壞人。"
這個突如其來的黑色玩笑讓陳頌笑出聲。她跳下床,奪過罐子,倒出幾粒種子塞進何安襯衫口袋:"那得先確保園丁活著。"
廚房的煤爐上煮著小米粥,何安從菜園摘了嫩南瓜花丟進去,金黃的花瓣在粥里舒展如小船。陳頌用病歷本背面畫下這一幕,在角落標(biāo)注:"逃亡早餐的顏色——比晨曦淡,比希望濃。"
上午九點十七分,診所的電話突然響起。何安按下免提,校醫(yī)姑姑的聲音伴隨著電流雜音傳出:"我看到新聞了...別開手機,他們用基站定位...在藥柜第三格..."
通話戛然而止。何安撬開藥柜第三格的背板,里面藏著一沓現(xiàn)金和兩張長途車票,目的地是一個靠海的縣城,發(fā)車時間是明天凌晨。
陳頌?zāi)笾嚻?,突然跑到院子里。那棵老梨樹下堆著廢棄的醫(yī)療垃圾,她刨出一個玻璃輸液瓶,灌滿清水,然后從紗布罐里抓了一把向日葵籽塞進去。
"帶著它。"她把瓶子塞進背包,"等我們安定下來..."
何安接過瓶子,陽光下,種子在清澈的水中緩緩下沉,像無數(shù)個微小而堅定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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