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高墻內(nèi)外的調(diào)色盤
探視窗的玻璃結(jié)了層白霧。陳頌用指尖畫了朵向日葵,水痕蜿蜒流下,映出何安身后灰墻上的斑駁霉點。他今天沒穿囚服,套著件寬大的靛藍工裝,左胸口袋露出半截彩色鉛筆——藝術(shù)治療課的福利。
"新工作服?"陳頌對著話筒問。
何安搖頭,手指在玻璃上寫:【父親送來的】
這三個字讓陳頌怔住。她望向接待廳角落——父親正佝僂著背填寫園藝師申請表,工作服肩線垮到手肘,分明是何安舊年的尺寸。
"他種活了十八盆向日葵。"何安的聲音透過話筒帶著電流雜音,"在少管所花房。"
探視時間結(jié)束的蜂鳴撕裂空氣。陳頌被推出門時,父親攥著剛領的園藝剪刀追上來:"頌頌...這個給他..."剪刀柄纏著厚厚的膠布,細看能辨出拼貼的向日葵圖案——用褪色藥丸殼粘的。
"您自己給。"陳頌把剪刀塞回他汗?jié)竦氖中摹?
父親盯著少管所鐵門,喉結(jié)上下滾動:"我...怕他恨我..."
雷聲碾過城市上空。陳頌看著父親工裝上的泥點,突然想起那些被酒瓶砸碎的畫面。她抽走剪刀,將鑰匙項鏈套上他脖頸:"帶著這個,他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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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shù)治療課設在少管所倉庫。斑駁墻面上貼著學員作品:扭曲的拳頭,帶刺的鐵絲網(wǎng),還有幅用鞋油涂的圣母像。何安坐在角落削鉛筆,木屑落進盛藥的小紙杯——碳酸鋰,控制躁郁的。
"今天畫希望。"教官敲著黑板,"不許用暗色。"
少年們哄笑著撕開蠟筆包裝。何安卻走到窗邊,鐵絲網(wǎng)外是父親打理的花房。暴雨沖刷著玻璃頂棚,向日葵在狂風中伏倒又彈起,如同掙扎的囚徒。
"026號!你的畫板!"
何安接過粗糲的卡紙,用鉛筆刀劃破表層。他從工裝口袋掏出藥丸殼——陳頌上次探視偷塞進來的——壓進裂縫拼出星座圖。教官奪過畫板時,藥殼簌簌掉落:"搞什么鬼!"
"銀河。"何安指著窗外,"雨停后會有彩虹。"
禁閉室鐵門合攏時,他聽見花房方向傳來爭執(zhí)。透過送飯口縫隙,看見父親正攔在推土機前,懷里護著幾盆倒伏的向日葵:"再給兩天...能救活..."
"老酒鬼逞什么能!"工頭拽他衣領。
鑰匙項鏈從父親領口滑出,在推土機燈光下閃過金光。何安猛地捶門:"別動他!"
聲音被鐵門吞沒。他扯下助聽器,用電池在水泥地摩擦出焦痕——這是他們發(fā)明的火警密碼。煙霧警報器終于尖叫時,混亂的腳步聲奔向禁閉室。
父親就是在這片混亂中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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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頌在畫室接到電話時,暴雨正敲擊天窗。她奔到醫(yī)院,看見父親蜷在急診走廊長椅上,左腿裹著滲血的紗布,懷里還緊抱半盆連根拔起的向日葵。
"推土機壓到苗..."他獻寶似的舉起花盆,"我搶回這棵..."
泥水混著血滴在瓷磚上。陳頌蹲下包扎,發(fā)現(xiàn)他腳踝有道深可見骨的傷——不是新傷,是玻璃酒瓶劃過的舊疤崩裂了。
"何安呢?"她啞聲問。
父親突然抓住她手腕,力度大得嚇人:"在樓頂!他們要送他走!"
陳頌沖上天臺時,狂風幾乎將她掀倒。何安被兩個管教按在直升機艙門邊,旋翼氣流卷起他的工裝,露出腰間束縛帶。他母親站在舷梯旁,白大褂下擺獵獵作響。
"德國的人工耳蝸項目!"她迎著風喊,"這是最后機會!"
何安突然掙出一只手,將某物拋向陳頌——是個藥瓶,里面裝滿彩色藥丸殼。瓶身用熒光筆寫著:【青橙宇宙坐標】
"跳下來!"陳頌嘶喊。
直升機開始升空。何安突然弓身撞向艙門,束縛帶崩裂的瞬間,陳頌的父親竟撲過去當了他的肉墊。兩個男人滾落在水泥地上,藥丸殼如彩虹雨紛揚灑落。
母親在旋翼轟鳴中俯視他們:"你會毀了他!"
"已經(jīng)毀了!"何安抓起把藥丸殼砸向直升機,"從你泡爛那朵向日葵開始!"
夜雨傾盆而下。陳頌在狼藉中撿起一枚橙色藥殼,背面是何安刻的星圖。她將藥殼按在父親滲血的紗布上:"看,他的銀河。"
父親渾濁的眼里突然蓄滿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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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管所禁閉期延長到三十天。陳頌每周托父親送畫:有時是窗臺向日葵的速寫,有時是用藥丸殼粘的星座圖。直到某天父親捎回個鐵皮盒——里面裝滿葵花籽,每顆都刻著微雕。
"他偷了雕刻刀?"陳頌心驚。
父親搖頭,展開掌心:厚繭被磨出血泡,指甲縫嵌著細碎木屑。"我刻的..."他笨拙地拼著句子,"他說...種子比藥丸好..."
陳頌在燈下細看。三百多顆種子,刻著少管所的日與夜:放風時踢翻的飯盒,浴室水管滴落的水痕,甚至禁閉室墻縫鉆出的蟑螂觸須。最底下那顆刻著探視窗玻璃上的霧氣向日葵,背面小字:【第19次日出 青橙色】
她將種子鋪滿畫室地板,用清漆固定成星河。父親蹲在旁邊幫忙,刻刀不慎劃破手指,血珠滾進種子縫隙。
"別擦。"陳頌拉住他,"這是銀河里的超新星爆發(fā)。"
深夜,警報聲刺破畫室寂靜。電視新聞畫面里,少管所花房燃起沖天大火。陳頌抓起鑰匙項鏈沖出門,父親抱著刻刀鐵盒緊隨其后。
火場外圍滿警車。陳頌一眼看見何安——他滿臉煙灰站在警戒線內(nèi),工裝燒出破洞,懷里抱著焦黑的花盆。父親突然翻過警戒線,將鑰匙項鏈套回他脖子:"咱家的花...爸再種..."
消防水龍帶卷過腳邊。何安在喧囂中抓住陳頌的手,帶她摸自己燒焦的衣襟內(nèi)袋——那里縫著顆種子,刻著未完成的畫:兩個相擁的人影,站在向日葵田里。
"出獄禮物。"他嗓子被熏得沙啞,"提前給你。"
火場方向突然傳來歡呼。消防員抱出個鐵柜,里面是父親偷偷轉(zhuǎn)移的盆栽——十八株向日葵安然無恙,花盤低垂如淋濕的太陽。
晨光刺破煙霾時,陳頌在何安掌心寫:【該給畫取名了】
他蘸著消防泡沫,在警車引擎蓋上畫下標題:
《灰燼中的銀河》